虽是随同庄内大人和其他孩童一同行动,目的地也是离洛家庄仅一日路程的盈辉堡,但昭言毕竟是第一次出门,又得在外留宿,埋名不能放心,便想了个主意。
「我在此瓶水中施了术法,不论相隔多远,只须将此水倒入杯中,你便可藉此与我联系。你白天多半要玩得不得空闲,每日睡前与我联系一次吧。」
埋名递了个小瓶子给昭言,昭言好奇地拔开瓶塞看了看瓶中看似寻常的水,又嗅了嗅,啧啧称奇:「埋名你真是厉害,什麽都难不倒你呢!」
「怎会没有?至今我便对如何解除血缚和毁掉洛家束手无策呢。」埋名眯着眼似笑非笑。
昭言呐呐无言,只好低头继续整理行囊。
出发那日,埋名目送昭言随同家主、护卫和一群孩童出庄,一个同族男孩回头看看伫立在前院久久未离去的埋名,问昭言道:「你和你妹妹感情那麽好,怎麽她不一起去呢?」
昭言搬出和埋名套好的内容,不太流利地答道:「呃,埋名她……身体不太好,那个,经不起长途跋涉。」
「是吗,真可惜。」
是啊,真可惜……昭言难过地想。
头一次碰到与昭言分隔两地的情况,埋名忽觉身边安静了许多──虽然昭言并不算是个太吵的孩子,但是一般人很难忽视她的存在,不像整日可以说不到五句话、又善於隐藏起自己的藏锋那样,可以让人忘记她就在左近。
白日似乎也显得特别漫长,埋名待在密室里,好几次以为日头已落,走出房才发现日晷仅偏移了一些些。好不容易捱到天黑,他早早便盛了一杯水候着,等了等,等了再等,始终不见杯中发出光芒,心中不由得升起焦灼。
以昭言个性,应当不至於玩昏了头而忘记叮咛,难道是发生了什麽意外?
冷眼旁观的藏锋见他脸色变化不定,平淡说了句:「离睡前还有一些时间。」
埋名心中一醒,立时平复下来。果然,一到平时就寝时刻,杯中便出现热海的金色光芒,昭言清脆雀跃的嗓音传来:「埋名,你听得到我吗?」
怎麽嘱咐怎麽做,当真是个直到不懂转弯的老实头啊。埋名语带笑意:「自然可以。盈辉堡好玩吗?」
「好玩!我完全没想到,盈辉堡这麽一个西域城市,竟然有不少和咱们洛家庄相近的中原建筑,而且中原人也不在少数,甚至还看得到南疆人呢!」
「包含洛家在内,归九堂中近三分之二是中原商行,势力越大对各处影响便越深,也是意料中事。」埋名虽足不能出户,但看多了洛家相关书册,和洛望平亦曾维持称得上良好的关系,是以洛家商行的内外关系他也知晓七八。「据说盈辉堡内矗立了许多风车,依靠风的力量抽取地底暗河的水以作居民之用,昭言可看见了?」
昭言笑道:「看见了看见了,埋名真是厉害,明明没来过盈辉堡,却把堡内之事摸得这般通透。」
「我这叫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啊。」埋名自嘲道,但听来并不含忿怨。
昭言清脆地笑了两声,声音微转内敛:「盈辉堡和咱们洛家庄之间还有个金翠洲,那儿有绿地和溪流,还有许多可爱的小动物筑巢定居,是个很明媚的地方,我真喜欢那里。埋名,盈辉堡和金翠洲,都是得利源自洛家的水源呢……」
「……昭言想说什麽?」
她仍微带稚气的声音显得困惑,似乎能见到她摇着头说道:「我也不知道我心里是怎麽想的,等我想清楚了再跟你说,好不好?」
他柔声道:「当然好。」
昭言语气随即又转兴奋:「对了埋名,我准备了好多东西要给你呢!有盈辉堡特产葡萄乾,有……」
埋名笑着打断她:「不卖个关子让我期待一下吗?全曝光了惊喜可是会大打折扣啊。」
清脆笑声传来:「哈哈,说的也是。」
他并不真正期待那些玩意儿,她能快些回来便是最好的礼物。
「中原风格与西域风情结合的城市啊……听来似乎颇为值得一游呢。」他微地喃语,心绪缥缈起来。
杯中声音亦低微下去:「嗯,我真希望你也能来看看……」
昭言和其他小辈在盈辉堡洛家商行留宿了两夜才回到洛家庄,埋名因不能确定他们抵达的时辰,便在後院房里等着,听闻前院传来热闹笑声,心中一喜,随即要去迎接,甫穿过门洞,一声朝气喊声便贯入耳中。
「埋名!」
心头微震,不由屏息注视容光焕发的昭言朝自己奔来,俊秀脸上的灿笑洒得他一头一脸。昭言亲热地一把抱住他,就像以前那样,旋即松开手,笑道:「埋名,我回来啦!」
埋名从刹时的错愕中回神,宠溺地拨了拨她微乱的额发,柔声道:「什麽叫『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可懂那滋味了。不过几日未见,昭言好似长肉了?」轻轻捏了捏她丰润嫩颊。流目一看,长肉的不只昭言,那些一同前去盈辉堡的孩童个个圆壮得很明显。
昭言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盈辉堡好多没吃过的西域吃食,我贪嘴,衣服都变紧了。不过埋名怎麽反而好像瘦了些?」询问地看向藏锋。
「不过是庄里厨娘这几日所烧饭菜不合胃口。」埋名淡淡道。
「……」既然主人这麽说,藏锋便当作自己不知他「昭言不在便饮食无味」的真正原因。
「对了埋名,你先过来!」昭言拉着他回到後院,一脸故作神秘的笑。「你闭上眼,在这儿等一等,我说可以才能睁开眼睛哦!藏锋跟我来。」
埋名噙笑闭上双眼,由得她卖关子。耳听得两人快步离去,不旋踵又回来了,昭言嘻嘻笑道:「埋名,你可以张开眼睛了。」
一股怪味扑鼻而来,埋名有不好的预感,忐忑睁开眼,面前赫然是一颗距离自己极近的小小羊头。那被昭言举在眼前的白毛羊羔被埋名迅速後缩的动作一吓,惊慌地咩咩连叫起来。
「埋名你看!好可爱的小羊是不是?」昭言的脸从羊後头探出来,一脸开心并喜爱的笑意。
……好个似曾相识的情景啊。
「怎麽带了一对羊羔回来?」他看向藏锋面无表情举着的另一只黑色小羊说道。
「这对小羊是我向一位来到盈辉堡做卖买的乌孙部大叔买的,牠们是同胎所出的手足,刚断奶,那位大叔要将牠们各别卖给两个客人,被抱走的一只拼命挣扎跑回另一只身边,两只紧挨在一起颤抖哀叫的样子好令人心疼,我就买下带回来了。」说着将小羊放到地上,藏锋立马效法,两只小羊紧紧挨在一起四下张望,间或咩叫几声。
「我还买了其他特产回来呢!」昭言灿笑着拍了拍比她出门前还要鼓胀了数倍的行囊。她爱怜地摸着两只小羊,道:「要取个名字,嗯……就叫小黑跟小白好了。」
「之前那只黑狗你也是叫牠小黑。」
那只小黑在几年前被常来庄的鼓货郎收养去了,说是路上好有个伴,每次回来昭言总要带上肉骨头去一叙别情。
「呃,那不然叫阿黑跟阿白吧。」
「……」不得不说,昭言取的名字总是非常……直接、不附庸风雅。
「我想把牠们养在咱们屋子中间的小天井那儿,这就不怕打扰到庄内其他人了,你说好不好?」她含带恳求的眼神看着不喜动物的埋名。
想当初她也曾想将小黑狗养在那个碉楼外的小天井,让他和牠培养感情。他淡笑:「你开心便好。」
昭言大喜,道:「太好了,我本来还担心你不允呢!」开心得要上前搂他,却被他不着痕迹地闪了开。
「……你还带了些什麽回来?」
「啊,都在我囊里,快来看!」
没留意到埋名微见不自在的神情,昭言暂且放任两只小羊一面认识环境一面吃起花圃内杂草,拉着他进房。外表看起来圆鼓鼓的包袱,打开来更是令人叹为观止,简直是乾坤大宝袋。
「这是特产葡萄乾,甜得很,埋名你尝尝,藏锋也吃吃看;这是孜然粉、白馍、粉条,这些东西一会儿我拿去灶房,请厨娘过两天弄些烤羊肉串、羊肉粉汤什麽的西域食物来吃吃,你不能出门,我吃到好吃的、能够携带的,就带回来让你也尝尝。」昭言冲着埋名笑道。
埋名沉吟道:「羊肉啊……据说羊羔肉嫩而不膻,可谓羊肉极品。」
「埋名!」昭言噘起嘴。
「哈。」
昭言知他不过是说笑,也不往心里去,继续献宝:「这个呢,是石头雕刻的盈辉堡风车纸镇,藏锋的是骆驼;还有这支狼毫笔是胡杨制成的笔杆,胡杨木梳给藏锋。」
藏锋捧着属於自己的礼物看了良久,声音仍是平淡:「谢谢少爷。」
买了这许多东西回来,却没一样是给自己的,埋名心里微软,瞥见未被介绍到的折了两折的白纸,伸手摸了摸,却是作画用的纸张。
「这又是什麽?」
「啊,那个啊……」昭言清秀小脸微微红了红,赧然道:「今天回程时大家在金翠洲歇脚,我们贪凉,都下溪玩水捉鱼了。金翠洲五颜六色的很好看,我觉得惋惜,心想如果你也能看到这里的景致就好了,忽然我就有个主意:我既然能把那些吃食玩意儿带回庄来给你,那景色又为何不可呢?家主那儿正好有画纸,我就要了一张,画了金翠洲……」
不待她说完,埋名已然轻轻打开那张折起的画纸。水墨凝乾於画纸的特殊声音霍喇轻响,那是张只有黑与白的画,直立的画面上方留白处写着「金翠洲」三个大字,旁边一行小字是作画日,画的下半部几团疑似是树丛的大片墨迹,细直的墨线看得出是树身和小桥,斜斜撇过的几条线多半是坡地。
埋名只是静静看着,未有评语,如此一来昭言更加窘迫,忙着解释:「那个、我是第一次画画,画得挺糟的……我会勤加练习的,埋名你、你不要嫌弃啊……」
「……嫌弃?我怎会嫌弃。」他的声音低得几乎没有重量。
昭言闻言不禁大为放心,沉而有力地承诺道:「埋名,既然你无法离开洛家,那我就把天下美景都带回来给你。」
埋名抬起脸对上那双湛然生光的无垢碧眸,只是凝视她,凝视着,没有回话。
「埋名?」
他微微一笑,复又将视线调回案上画,目光低敛,心神却已不在画上。
必须透过她的眼、她的五感、她的天真心思,他才能看见外头的世界……她越是为他费尽心思,两股相悖情绪便越是浮现滋生,似萝如藤地悄悄攫住他──欣喜之外,更生怨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