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世之後一直到成长至能够行动自如的这段期间,向来是最令他厌烦的时候。厌烦的也不仅於此,不断借命重生、无一例外地承受众人畏惧避讳的目光、永远出不得这朱墙黛瓦的主庄一步,去看看外头的世界──一切的一切都令他厌恶至极。可恨他两百年来用尽方法搜集九泉的资料,却遍寻不到能够助他永脱此囚的方法。
待这副身躯再长大一些,能够准确表达意思了,或许能够利用这对双子的父亲替他做些事……那个洛望平是个聪明人,想必在继任家主时便看过了秘册,知道自己会「轮回转世」为双子之一──那是前人疑误之言,真实情况他们自然不知情,他也不会愚蠢到去纠正他们,免得惹祸上身。
那洛望平心里有底,打从他和另一个双子出生始便一意观察,这是在自己终於能够清楚视物时,从洛望平的神态看出来的。
为了不重蹈「第一世」被突袭的覆辙,也避免在自己最脆弱时被格杀,他总在每一次借命出世之後不久,便寻机展现自己身为热海守护的身分,以喝止对他心怀恶意的卑鄙之徒。几乎都能如己所愿,那些人怕他、弃他,就是不敢害他──实则此举也不过是他虚张声势罢了。他某一次的重生,便是在出生後不久便被杀害,下手之人也确实够狠,不能肯定哪个被附体,便乾脆杀一双,以绝後患。他自是恼怒,於是在下一次的借命重生後,给予洛家不愿此情形再次发生的报复。
洛望平是个行事磊落之人,知道他的身分後虽然对他满心戒备,将他和另一个双子隔开起居,此外一个新生幼儿该吃的该用的并不曾削减,倒是减去了他一个忧虑。
洛望平也很识趣地未替他取名。或者该说,没替他安上原本已取好的名字。听来照顾他的下人们谈天提到,双子之一取名为昭言,想来原来的名字与其相差无几,可真不适合他啊……他既为人所弃,原世之名亦早已弃之,借命之後由人所起的名字也尽与他无干,他早是个无名之魂。
然而取名於人类意义重大,尤其是新生幼儿,一直拖着只怕反而惹人起疑,洛望平因此向他建议,既然他尚不能言不能写,那便拿书册过来让他选字如何?
这确实是个不错的主意,於是让洛望平抱他进入洛家书阁,由他拣书──两百年来,洛家书阁中的藏书他早尽皆阅毕且烂熟於胸。他挑了一本,从书册中挑了两个字。
埋名。
一个声音打断了他的沉思。
「哒哒!」
他眯起眼,逗弄声由远渐近,在他房里负责照顾他的婢女放下手中针线,朝他拍手逗笑道:「小少爷,小小姐来找你玩罗!」
他面无表情地望向打开着的窗,果然看见一个富态女人抱着个女娃笑吟吟地经过窗口,那婢女迎了出去,在外头道:「小小姐睡醒了?」
奶娘道:「可不是,一醒来就闹着要出房门,去哪儿都不如意,我猜又是想来找小少爷了。小少爷可在午睡?」
「没有,自个儿坐着发呆呢。」
「又呆坐?咱们这小少爷性子可真沉的,不像一般孩子爱哭闹,倒像老僧入定似的。虽不过才七、八个月大,但人说由小望老,我看小少爷长大後多半也活泼不到哪儿去。」
婢女道:「小少爷这般安静,大人倒是省心,可有时候我不经意瞥到他,那眼神总让我心里怪怪的……怎麽说呢,一点都不像个小娃娃,好像藏着很多事一样。」
「哒啊!」
奶娘忙道:「唷,小小姐不耐烦了。好好好,就带你去找你兄长哦──」
二大一小入房来,奶娘怀里的女娃一见床舖上的埋名就激动地双脚空中乱蹬,十足兴奋的模样,将奶娘和婢女逗得大笑。
「看看小小姐这样子!她可真喜欢小少爷,是不是?」
小昭言一双有精神的碧色大眼,咧着笑的小嘴里下牙床长了两颗小牙,十分好相貌,她一被放到床舖上便以极快的速度手脚并用爬到埋名身前,然後一屁股坐下,大喊:「哒哒!」
埋名却是戒备地望着她,小昭言又哒哒两声,将她的小哥哥扑倒,抱着他咯咯直笑。
埋名奋力往旁一滚,逃离她魔掌,迅速爬到离她最远的角落。小昭言以为他同她玩,又开心地追了上去。
「小小姐那个哒哒,是在跟小少爷说话来着吧?我听说双生子之间有着比一般手足更紧密的连结,据说他们会以只有两人听得懂的话语来交谈呢,真是好玩!不过我看小少爷好像不怎麽回应她呀?」
被缠得有些狼狈的埋名紧抿着嘴,绝不让自己不小心脱口而出什麽愚蠢的音节。
鬼才知道她在说什麽!
小昭言又爬冲过来,埋名重心不稳,再次被她压倒,这次方位不佳,他额角在墙面上磕碰了下,力道虽不甚重,但也足够一个娇嫩稚婴疼的了。奶娘和婢女正自顾自聊起家常,只要两只小的别滚下床,也就偶尔才往他们瞧上一眼,是以都没看见方才情景。
埋名一恼,就要催动热海之力反击,小昭言浑然不知此刻正身处险境,看埋名摀着额面,便心领神会地伸出圆润小手,有些失准地在他头上手上拍了几拍。
「哒哒,哒!」
她到底是想安抚他,还是想藉机再下重手?埋名瞪着她那张无知的可爱小脸蛋片刻,慢慢敛去热海之力。
他跟一个智识未开、根本就和小动物没两样的婴孩计较什麽?埋名转身慢慢爬开,希望她不要再来烦他。
迫於他的阴沉和孤僻,重生以来少有小孩敢和他玩耍,大人不喜他的乖张,就连同胎出生的「手足」自小也「心有灵犀」地不太亲近他,他习以为常,也烦腻他们,因此倒算是相安无事,就不知这个女婴有什麽问题,缠他缠得牛皮糖也似,每天都要和他腻在一起,看见他就笑,两人分开就哭,好像真的很喜欢他似的……
大概,是她比较迟钝,还感觉不出他令人退避三舍的气息吧。待她长大,便会和其他人一样,避他唯恐不及。
手脚爬动的声音又跟了上来,哒哒声如影随形。埋名忍耐地闭了闭眼。
不过在那之前,他是暂时得不到清静了。
※
「埋名,埋名!你在哪里呀?」小女孩的稚嫩声音伴随着碎小的奔跑声,隐隐自远处传来。
五岁的埋名充耳不闻,兀自在塔楼底层的洛家书阁里翻阅纸册。
洛望平确实是个会办事的人,自己让他依职务之便在外搜寻一些九泉相关的资料,虽说九泉属於上古秘闻,本就不易取得线索,但有时他会带回一些虽然无关、但颇为有趣的外界风声,倒略能打发他的无聊。
「埋名,埋名!」
声音已来到塔楼外,似乎正绕着外围寻找可能躲人的地方。埋名完全没有搭理她的打算,纸册翻过一页,继续读着,忽闻咿呀一声,塔楼的大门竟被推开了。埋名眯起眼,抬头盯住走道前端,果然听见细小的脚步声一路接近,跟着原本小心张望的小昭言一看到他,小脸瞬间绽光,大喜过望地低喊:「埋名,我找到你了!」
「……你怎麽进来的?」
「推门进来的呀!」
「门没上锁?」
「没有啊。」
看来是刚才洛望平出去时忘了……是了,前两日是他亡妻的忌日,他今天看着还有些神思恍惚。
双子出生那一日,洛望平妻子血崩垂死,事不关己,他本袖手旁观,随即想到那不正是展现热海之力的恰好时机?卖洛望平一个人情,如果他是正人君子,想必便不会趁自己肉体尚受制於人时害死自己,也是桩挺划算的交易。於是他灌注热海生命力入洛望平妻体内,令她苟延残喘了一个多月,直到灌注亦无果才由得她撒手人寰。後来证明,他当时的决定是对的。
回过神,他问:「你怎麽知道我在这里?」
「我也不知道,可就是觉得你在这儿,嘻。」
「……」
「埋名,我喊你好久了,你怎麽都不应我?」小脸上满满哀怨。
埋名目光又转回册上。「我没听见。」
「哦……那我下次喊大声一点。」
她声音已经微微沙哑,再喊大声一点,岂不是要喊破喉咙了?埋名瞄了眼一旁的茶壶,维持沉默。
小昭言环顾了一下阁内,又问:「埋名,这里不是只有爹才能进来的吗,你怎麽偷偷进来了?」
此间的确仅限家主,但若真要说起来,他这个热海守护几乎是凌驾於家主之上的存在了,历任家主在知道他的身分後皆任他来去书阁,除却无法踏出主庄的限制之外,他在庄内可是畅行无阻。
埋名阴沉一笑,故意道:「怎麽,你想去告密?」
小昭言猛摇头,一脸认真:「我不说,埋名的秘密我才不会告诉别人!」小手捂住嘴巴,一副死守诺言的模样。
埋名哼笑一声,不想理她,小昭言凑过去看他看的东西,密密麻麻全是艰涩的字,忍不住哇的一声,惊奇道:「埋名,这些字你都看得懂吗?你都懂书里说的是什麽吗?好厉害呀,难怪爹说你很聪明,可以不用上学堂。」
「……什麽?」
学堂,指的是洛家子弟五岁满就一律就读的洛家家塾吧。
「我问爹,为什麽我得读书习字而你却不用,爹说因为你很聪明很聪明,那些你都会了,不用再学,我还当是爹偏心呢,原来你真的很聪明很聪明!嘿嘿,我好高兴啊!」
「……我聪明我的,你高兴什麽?」
小昭言双眼亮晶晶地,「我们是双子啊,双子就是不分你我,所以你聪明就跟我聪明一样,我当然开心啦!」
埋名看着她天真无邪的笑靥,一时间只能沉默以对。
忽地,只有两人的塔楼内响起第三者的足音,小昭言吓了一跳,不知来者何人,心中微感害怕,不自觉往埋名靠去。未几一个高大的男人走进来,看见除了埋名以外还有一人,不禁感到讶异。
「昭言?你怎麽在这儿?」
「爹!」
小昭言看见来人是洛望平後便松了口气,紧跟着就想起自己和埋名正待在不准他人入内的塔楼之中,不由得又倒抽一口气,圆澈的眼睛在父亲和兄长间转过来转过去,紧张得不知如何是好。见父亲似乎正要对埋名说什麽,连忙大喊一声:「爹,是我不好!」
两人同时看向她。
「什麽?」洛望平有些疑惑。
小昭言手指紧绞在身後,结结巴巴地道:「是、是我带埋名进来的!我、我和埋名在玩捉迷藏,他、他看见我躲进来书阁,就进来……找我,你别、别骂他!」
洛望平和埋名两人俱是无语,小昭言见父亲不说话,以为他十分震怒,眼眶慢慢红了,扁着嘴开始抽咽:「都是我,不是埋名……呜……」
洛望平莞尔一叹,蹲下身来安抚她:「昭言乖,爹没生气,不哭了。」抹掉她嫩颊上的泪,拍了拍她的头道:「洛婶儿找你吃点心呢,是你喜欢的桂蜜松糕,你先去吃吧,嗯?」
小昭言眸里还含着泪,衬得碧瞳清澈如晶,她吸了吸鼻子,问:「埋名也有吗?」
「有,洛婶儿放他房里了。」
「我想跟埋名一起吃。」
洛望平知道埋名向来不喜与人一起用食,便是用膳也是由自己或下人端去他房里,瞥了他一眼,其神情无动於衷,於是向小昭言道:「下次吧,爹还要跟埋名说些话呢。」
「爹不是要骂埋名吧?」
洛望平微笑,「不是。」
小昭言这才放心地点点头,小跑着离开了书阁。洛望平望着离开视线的小小背影片刻,低声道:「昭言很喜欢你。」
「那是因为她什麽都还不懂。」埋名冷笑。
洛望平看向他那和小昭言几乎一模一样、却完全没有天真童稚感觉的小脸,神色复杂:「虽是轮回转世而来,但你这一世总归是她的兄长。」
埋名沉眸一笑,并不指正他。洛望平意有所指,他又怎会听不出来?要他善待她,有何意义?她现时天真,却不会永保天真,待知情一切,便会由爱转恨,弃他如敝屣──人人皆如此,她不会是例外,他早能预见。
不过……这一世他尚未寻到取乐之事,日子倒是无趣得紧……如果他待她和善,令她毫无防备地对他掏心掏肺,末了再予她致命一击,那将会是多麽有趣的事?
埋名碧眸微眯,嘴角缓缓勾起,眼神透出的却不是笑意,而是算计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