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菩提偈 — 第五章 勿使惹尘埃

三日后,他去山下采集。满街张灯结彩,红绸高挂,喇叭唢呐喜庆的声音在街的那头就能听到。可这样的热闹却与他无关,他默默退至街道一旁。

一温润秀美的青年才俊身着红色锦袍,意气风发地骑着高头大马从他面前经过,身后跟着一顶嫣红小轿,随着这喜庆的气氛微微上下颠动。好似秋风有意,微微掀起轿帘,绣了鸳鸯戏水的红盖头一闪而过。

从此,尘归尘,土归土,他与她便再无关系了。

又一个三日,梵灵寺迎来一位特殊的香客。

“这女施主指明要师兄来主持这场法事,师兄你看这……”

“罢了,我来就是了。你去准备一些抄好的经文吧。”

“是。”

金碧辉煌的佛堂内,一个秀美的身影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微微低头,虔诚地祈祷。听到身后的脚步,她睁开眼睛,对着他说“大师来了,这次就麻烦大师了。”

“阿弥陀佛,若对施主有所助益,贫僧愿尽薄力。”

女子身边还有一个草绿色包袱,她摸了摸那个包袱,接着说“大师是否好奇我为何非要大师来主持这场法事?实不相瞒,我想请大师亲自为我一位故人超度,当然,她也是大师你的故人。”

“阿弥陀佛,施主请节哀。”

“呵,节哀?”她轻笑一声,看着他清秀俊逸的脸,有些哀伤地说“怕是要节哀的是大师吧。”

看着他不解的神情,她继续说“大师可知道我是谁?”

“贫僧不知。”

“我是那三日前方家少爷刚纳的小妾,我叫绿绮。”

不好的预感袭上他的心头,让他站立不稳。他盯着她秀气的双唇一开一合,那几个字却让他如遭雷击。

“我想请大师超度的便是你我的故人——红袖。”

“敢问施主,红袖她现在何处。”他修剪圆润的指甲已经深深陷入肉里,隐隐有一丝红透过指缝流出,他却感觉不到痛。

“我把她带来了。”打开那个包袱,里面装了一只白瓷坛。绿绮轻轻抚了抚白坛,“她在这里。她走了第二天,坊里就把她火化了,据说这是她的意思。”

终于站不住了,他跌坐在那只白坛旁,颤抖地接过它,紧紧地抱在怀里。

“她是何时走的?”

“五日前。”

他倏地睁大眼睛。也就是说那夜走后,她就……

绿绮又从包袱里拿出两样东西,递给他。

“这是红袖的札记,我也是看了她的札记才决定来找你的。这串手钏,直到死前她都未曾离身,我本来想留着自己做个念想的,现在想想,或许你比我更需要。”

“你也不用谢我,我做了对不住她的事,我现在做的都是在赎罪。”绿绮就像陷入了自己的世界,也没有去看他的反应,只是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我和她年纪相仿,又是同时被卖进坊里来的,我们就像亲姐妹那样相互照顾着。但她不知道,我嫉妒她。为什么同样掉到了污泥里,她却能这样轻松自在地活着。她热情、开朗,大家都喜欢她,就连方少爷也喜欢她。当我听说方少爷要娶她的时候我就知道我疯了!就算她当时就拒绝了也轮不到我,我只有代替她上花轿才能嫁给方少爷。所以当她据婚被坊主关在柴房里的时候,我偷偷把后门打开让她逃跑,却又跑去坊主那告了密。”

绿绮越说越疯狂,原来秀美的小脸也变得扭曲起来。

“红袖被狠狠地抽了一顿,我看到她的后背都被鞭子打得血肉模糊。我替她换衣服的时候,她没叫过一声疼,却一直求我让她出去。那天晚上的雨下得好大,我从来没见过在秋天打这么响的雷。她穿了我的衣服跑了出去,我以为,她不会回来了。”

“她回来的时候全身都湿透了,整个人就像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连后背的伤都被水浸得发白翻开了,当天晚上就烧了起来,烧了整整两天才退些,但大夫说她已经不行了。”

绿绮的声音渐渐哽咽起来,“那天晚上,她穿着她最漂亮的衣服又悄悄出去了。她和我说过,那是她给自己备的嫁衣,她要穿着这身衣服跳舞给她最喜欢的人看。第二天,她就走了。她走前没留什么话,只让我把她火化了,不要立碑,也不要建冢,为她找一株菩提树埋下就是。她没了,坊主没法给方家少爷交代,我就代她上了花轿嫁入了方家。”

“我虽然嫉妒她得了方少爷的喜欢,但却从未想过要害死她啊。”绿绮终于崩溃了,泪水将她脸上的胭脂都冲花了。

过了好半晌,她才恢复情绪,淡淡地说“我就把她交给你了,这几日有你陪着她,想来她也会很高兴的。”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房,就那样紧紧地抱着她的骨灰坛,不吃不喝,不声不响。想起那日师父说过的话,若是打了诳语,必受佛祖惩罚,只是,这代价竟需拿她的命来惩罚自己吗?

点起昏黄的蜡烛,他翻开已有些泛黄的札记。

辛巳年,四月初三

今天我在梵灵寺瞧见一个人,他长得可真好看啊,就像我小时候在河边救了我的那个小哥哥一样好看。大家都说他是阿难在世,我不认识阿难,但是他长得一定比阿难好看。

……

辛巳年,五月十七

今天他给我讲了他小时候的事,他也没了父母,和我一样,我觉得我应该对他更好些。他说他喜欢在那棵菩提树下打坐,我要是那棵菩提树该多好呀,那样我就能一直陪着他了。

……

辛巳年,八月初九

今天是我的生辰,坊里来了很多人,他们送来了很多的礼物,可那都是送给“红袖”不是送给“芸娘”的。我想阿娘了,阿娘会在我的生辰给我做长寿面,可是阿娘走了,再也没有人给我做长寿面了。

辛巳年,八月初十

昨天呆子给我做了长寿面,不过呆子的手艺真差,下一次我要给他做一碗,让他看看什么才叫长寿面。他还送了我一串菩提手钏,笨呆子,手都刻破了。看在他这么辛苦的份上,那我就勉为其难天天带着吧。

……

辛巳年,八月二十五

他已经半个月没有来菩提树下了,他不在寺里吗,还是我做错了什么,他不来见我。

……

辛巳年,九月初七

今天方家来下聘了,我不愿意,可是每个人都要我嫁。我知道绿绮喜欢方家公子,我不愿意看到她难过,更重要的是,我喜欢和尚啊。

……

辛巳年,九月初十

今天的雨下得好大,我终于见到和尚了,不过他不愿意和我走呢。我想,我应该失恋了。背后的伤好痛,头也好晕,我好想阿娘,想她再抱抱我,这样,我就不痛了。

……

辛巳年,九月十三

大夫说我活不久了,呵,原来一辈子这么短啊。我想再去找一次和尚,他还从来没见我跳过舞呢。我要穿着自己的嫁衣去,悄悄地做一次他的新娘,这样我就没有遗憾了吧。不过他知道了大概又会生气了,这样是不是逼他犯戒了呢?

辛巳年,九月十四

今天的舞蹈一定是我跳过最美的,和尚他最后还是叫了我的名字呢。我觉得自己不行了,后背好痛,头也昏昏沉沉,眼睛也快睁不开了。我是不是再也不能看见和尚了?佛祖啊,他这么信任你,崇拜你,你一定是个好人。我这辈子从来没做过坏事,下辈子你让我做一棵菩提树好吗?那个呆子可喜欢在菩提树下念经了,这样我还能遇见他。太阳毒了,我给他遮阳,下雨了,我给他遮雨,他要是念经忘了吃饭,我就拿菩提子砸他。佛祖,你看在我这辈子都没做过坏事的份上,让我下辈子做棵菩提吧。不行了,我没力气了,我要去睡了。今天晚上和尚还会不会来梦里找我呢?

……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已经闯了房里,他眼睛通红,已流不出泪。

他将白坛供在佛龛前,不吃不喝念了三日的经。

第四日的夜里,他将一块玉佩放在白坛里,一起葬在了他打坐的那棵菩提树下,没有立碑,没有建冢。

他静静地靠在那棵菩提树,说“阿芸,那玉佩是我娘留给我们谢家未来媳妇的,后来我跟了师父就再也没用了,现在我把它送给你,你迷路的时候,它就会带着你来找我。以后,我就一直陪着你,好不好?还有,你也要记住了,我的名字叫谢凌。”

韶华飞逝,一晃多年,梵灵寺成了三大国寺之一。要说这梵灵寺有何神奇之处,那真是天下皆知。

所有人都知道,这庙里曾有个年轻的和尚,相如秋满月,眼似净莲华,俨然阿难陀在世,不到而立就成了主持。人们更知道,这寺里有棵神奇的菩提,花开不败,花色鲜红,年轻主持最为爱惜,不轻易让人靠近。人们都说这是佛祖显灵,赐福于梵灵。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噗通”一颗菩提子砸入树下那人的怀里。他无奈地停止,伸出满是褶皱的手拾起那颗菩提子,又摸了摸身后的菩提树,“阿芸我知道了,我这就去吃饭。”

树叶微微晃动,好似满意了他的话。昔日的少年主持早已迟暮,眉间那朱砂也失了鲜红。可他永远记得,这菩提树上曾有个爱穿红裳的少女笑嘻嘻地看着他,朝他丢菩提子。

又过了两个年头,曾经风华一时的少年主持也要走了,他盘腿坐在菩提下,平静地嘱咐着跪在他面前的弟子。

“我死后,不树金身,不居佛塔,只需将我火化,埋在这菩提树下即可。”

“师父……”跪在前头的小弟子泫然欲泣。

“还有,把这手钏放进我的骨灰坛里,我要找她去了。”那是一条菩提子手钏,因为经常抚摸,早已泛黄,上面的花纹也已模糊不清,依稀看得出是莲花,而且明显是女子的款式。

他温柔地摩挲着那手钏,渐渐闭上眼,声音也越来越轻“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她。今世我心中有她,难随佛祖前往西天极乐,只得竭尽这一生弘扬佛法,以尽弟子之责。来世,我要去找她赔罪了。我让她等得太久,她该生气了,这回我该怎么哄她好呢……”说完,彻底闭上了眼。

梵灵寺又一次轰动了。一是因为被誉为“阿难在世”的主持大师坐化了,二是因为在主持下葬第二日,竟一夜之间长出一条粗壮的藤蔓,紧紧地缠绕在了菩提树上,难分难舍,不分你我。

所有的人都在讨论议论纷纷,认为这是佛祖赐予梵灵寺新的福祉。

只有一云游四方的道人远远看了一眼那树那藤,摇头,大叹一句“两个痴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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