诵经,打扫,撞钟。寺庙生活不过就是三尺潭水,至清至宁。
“善男子善女人,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应云何住?云何降伏其心?佛告须菩提……当生如是心,我应灭度一切众生,灭度一切众生已,而无有一众生实灭度者……实无有法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者……”木鱼一声接一声敲击着,《金刚经》毋需多想也能脱口而出。
她,已经七日未曾来了,可是有何事耽搁了?清脆的敲击,庄严的吟诵才是诸般幻想,入不得他的耳,进不了他的心。
休息间,小沙弥陆续进来为各位女客奉上香茶。所谓有女人的地方必有八卦,即使在佛寺也不例外。
“嘿,都听说了吗?竹韵坊那小蹄子挨打了。”
“哪个啊?”
“还能有哪个呀,不就是红袖那个浪蹄子嘛!以为长了一个勾人的脸,能唱几首歌会跳几只舞,人人都得捧着她呀。呸,不就是一个伎子嘛,勾的男人一个一个往那坊里跑,嚣张什么?看吧,这不就被打了么。”女子的声音无外是幸灾乐祸。
人心皆不过如此,自己的不幸,非得见得另一人的不幸才能抒发心中的不愉愤懑。和尚手中转动的念珠停顿住了。她,还好吗?
“唉哟,张家夫人,你就别卖关子了,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前两日,城东的刘员外一时醉酒,摸了绿绮那小浪货,红袖那个不知好歹的居然一脚就把刘员外踹倒了。刘家是那么好惹的吗?那护卫当时就一巴掌把那小贱人打趴在地上了,啧啧啧,据说当时半张脸都肿了起来。”
“呵,都出来卖了还要装清纯么,真是恶心呀。”
“可不是。据说这绿绮红袖都还是清倌。你说这刘员外和绿绮要是发生点啥,正房夫人虽做不得,但凭绿绮那模样,做个宠妾还不是轻而易举。跟着刘员外衣食不缺总比在坊里供人娱乐来的好啊,我看那绿绮可要恨死那小贱人了。”
“说的是,我看啊倒像是那小蹄子嫉妒姐妹了,恨不得被摸的是自己吧,呵呵呵”
“对对对……”
“哗啦”一声,念珠滚了一地。年轻和尚双手合十缓缓起身对着女客们微微鞠了一躬。
“各位施主,贫僧有些不适,今日的参佛就到此为止,请各位该日再来,阿弥陀佛。”
天色已经渐渐黑了,厚重的钟鸣回荡在整个山间,寺院的大门也缓缓地闭上。她,还没来。
“师兄,该做晚课了。”一个小沙弥恭敬地对着年轻和尚说。
“嗯,你去吧。今日的晚课我就在这菩提树下做了。”
“是。师兄,你今日尚未用晚斋,可需要厨房为你下一碗素面?”
“不用了,你去吧。”
盘腿坐在菩提树下,空气里浮动着青草与露珠的混香,莲香和夜色兑好的浓醇让人微醺。
“若菩萨心住于法而行布施,如人入闇即无所见;若菩萨心不住法而行布施,如人有目,日光明照见种种色……”和尚轻微的诵经声被一阵细小而清丽的呼唤给打断“嘿,和尚……”
“红袖施主可是来迟了。”即使背对着她,他也能想象她此刻趴在墙头古灵精怪的模样,嘴角竟不自主地勾起一个惑人得弧度来。
“对不住对不住,坊里有事绊住了,下次不会了。”随着一阵轻微的落地声,她的声音愈发近了。此刻的她一定挂着讨好的笑,就像那只经常被他在厨房逮到那只山猫那样。
“我这不是知错了嘛,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红袖伸手放了一个小布包在他的膝盖。“这是给你的赔礼。”
“这是什么?”
“你打开看看不就知道了。”
“这是……”
“嘿嘿,我做的,你尝尝看。”素色的锦帕包着的是一块块精致的糕点,晶莹剔透,就像是森林里难也得一见的琥珀那样。对着月光下,还能看见其中被凝固的细碎花瓣。
“你怎么不吃?这是我用茉莉花瓣做的,连一滴油都未曾用过,是全素的,你放心吃吧。”
她宛若星子的眼眸中写满了期待。捻起一块放入口中,顿时,唇齿留香。
“味道可好?”
“嗯,味道很好。”
“那便好。”红袖略微低了低头,月光下她的脖颈犹如白玉,脸上微微的绯红像是扑了上好的胭脂,让他的呼吸微微一滞。
“我也饿了,我也要吃。”红袖伸手想去拿一块糕点,却被他轻轻一躲。
“红袖施主可曾听说过送出去的礼物还要分一杯羹的道理?既然这些糕点是红袖施主送于贫僧的,当然都是贫僧的所有物。”
“啊?和尚原来你这般小气,就吃一块都不给么,那还是我送的呢。”
“红袖施主想必知道已经送出东西断断没有要回的道理。”
“我又不是要回来,我就吃一个嘛。”
“不给。”说着又从容地往嘴里塞了一个。
“哼。我就不信我抢不到!”说着站起来就要去抢。
争来夺取之间,两人脚步不稳,双双倒在草地上。面对面之间,呼吸灼热。
伸手碰了碰她脸上略施了薄粉的地方“脸上的伤可好干净了?”她向来不爱施粉黛,今天头一回擦了粉,想来伤的不轻。
用手捂住自己受伤的地方“没什么大不了的,已经好的差不多了。”过了一会故作轻松的说“嘿,踹了那肥猪一脚才挨了一巴掌,不亏!”
“你都不知道那肥猪有多恶心,自己都年纪一大把了,家里妻妾儿女扎堆,还肖想绿绮。别说他老的能做绿绮父亲,我看连做爷爷都够了!他家的长子比我们还要大呢,想想也不恶心的慌。”
“红袖施主总是这样侠肝义胆,热血心肠。但要知道凡事过刚易折,若总是这么冲动,吃亏的总是你。”
“哼,我才不怕呢。若不给他一脚,真当我教坊女儿是能随意轻贱的不成。”
和尚沉默不说话,须臾。“请红袖施主在此地稍等贫僧片刻。”
“诶,你去哪啊……”看着他行色匆匆而去,红袖真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不一会,他又步履匆匆回来了,手里攥着一个物什。
“这是寺里自己做的青莲膏,化瘀止疼的效果很好,你回去擦上两次就能好的差不多了。”接过小玉瓶的时候触碰到他的手指,一瞬的温度,有些不舍。
“你……不数一下糕点吗?”那狡黠的模样分明是在说‘你不在的时候我偷吃了,怎么样?’让他忍俊不禁。捻起一块送到她面前“吃吧。”
“真的给我吃?不反悔?”
“嗯,不反悔。”
“嘿嘿,嗷呜。”一张嘴就将那块糕点咬进嘴里,柔软粉嫩的舌头轻轻刮过他的指尖,留下一点濡湿,让他浑身一颤。“嗯~本姑娘的手艺就是好啊~诶,和尚你脸红什么?”
“没什么,只是暑气闷热罢了。”
“是吗,我没觉得热啊……”
两个人就这样有一句没一句说着,那小小布方包着的糕点也消失在两人口里。
起身拍拍身上的碎屑,看了看夜色,离开的时间要到了。瞥了一眼和尚,她恶劣地笑了,一步步靠近他,居高临下地凑到他面前,就像平时坊里那些纨绔们调戏小娘子的姿态。
“红袖施主……”脸靠的太近了。
“和尚,你……脸上沾到碎屑啦,哈哈哈。”伸手刮过他嘴角的糕点碎屑塞进嘴里,对着他嘻嘻一笑,轻松跃上不高的墙头。
“和尚,我发现你长得挺好吃的呀~嗯,那个词叫什么来着……对,秀色可餐,哈哈哈。”
“和尚,三日后子时在这里等我。”说完,墙头的那个身影就消失不见了,只留他一个人脸色赤红愣在原地。
扑通、扑通。是谁的心跳如此喧嚣?
“师兄,我好像听到了有女施主的声音。”小沙弥循着那串银铃笑声前来,却只见面色泛红发愣的自家师兄。
“你听错了。”
“师兄可是不适?脸色这般红……”
“……无事,只是暑气闷热罢了。你回去休息吧,我,一会就回去。”
“是。”
盘腿坐于菩提下。今夜月色正好,她的笑靥和着月色在他的脑海挥之不去。路过的晚风载着谁迷糊不清的‘色即是空’一路远去。
心是菩提树,身为明镜台。明镜本清净,何处染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