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孽鳳》 — 《次卷》引言、千頭緒

时值仲夏。

方过端午,烈日酷暑,不可言喻。适才落过一场大雨,连竹斋里都漫着酥雨润过的草地味。宫墨歆在檀木桌案上翻看着东宫近日的收支状况,云若、云芝在旁垂手恭立。他看了看日晷,窗外的日头正盛,随口道:「殿下该回来了,去沏一壶解暑降火的青茗,凉的。」

「是。」云芝垂首应声,退了下去。

她前脚才离开竹斋,那又急又重的脚步声便渐次靠近。

乌缎麂皮靴蹭在石砖廊道上,足音跫跫,於他而言,震耳欲聋。宫墨歆的耳力极好,这一年多不光北辰沐曦——易书羽——她的武艺大有长进,他抑是精进不少,毕竟,良君不能成为太女的累赘。

很恼火吧,听这声音。肯定朝会时又受了气。宫墨歆施施然起身,缓缓走到门口,低眉俯首,便要单膝下跪迎接,然而膝头尚未触地便已被一把拉起,「东宫里不必多礼。」

少女声嗓含着些许躁意。玉冠琉璃镶紫晶,玄黑朝服上凤腾龙舞金线团绣,年轻的太女俊秀端丽,大步流星地入座,宫墨歆坐在她几步之遥处,少年眉目如画,只低头望着她。

云芝恰好带着青茗回到竹斋,他将托盘上的一迳事物摆上桌子。青茗注入杯中,云若一一呈上:「殿下、墨君,请用茶。」

毫不犹豫一口灌下,易书羽平复了下当前的烦躁情绪,仔细地回想朝会时的情况。

自从柔然归属柊宁,许多有钱的贵族选择度过岚倾江来到北疆购置房产,甚至从此定居。这种情况以豫州的燕城、柔然尤甚,出现了兼并土地的现象。虽然土地兼并可以促进工业发展,不过北疆的情形太过严重,柔然豪强挟巨大财富强行购置,往往一买就是一条街,地价剧烈波动,影响当地居民的生活,怨声已起。

方才排外党之首的右尊杜如玉便以此事向陛下进言,要求若是柔然人要在柊宁购买房产、土地,需得课以重税,杜绝兼并土地导致本朝人民无处可居的情况再度发生。

「岚倾之界是两国境隔,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臣民受辱,安可无视?如此恶状岂能容忍?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女相如此理直气壮道。

商戎还在场呢,这种屁话也讲得出!言词如此,难道不把北辰皓结盟示好的谕令放在眼里?

她没忍住跟杜如玉拌了几句,可惜斗了这一年半还是在绕圈子,这位右尊不知为何异常坚持,她在朝野故旧门生遍布,还是柔妃的亲眷,绝对不能妄动。易书羽自认自己掺和官场的资历尚浅,现阶段基本上斗不过她,只有暂时忍了。

排外党其实并非都像杜如玉那般偏激,若能把民生问题抚平,大约反弹的声音会平息很多,只是如何安排还需从长计议。至於北辰皓,每次杜如玉发难他都非常淡定地打太极回去,不罚也不赏,这麽糊里糊涂下来倒让人看不出帝王真正的意图了。

照理说他同意与柔然结盟、接受趋附,应该是接受了。但便是这不清不楚的态度,才纵容杜如玉这麽闹下去。她开始辅政後明白很多,有些事只能自己参透,开口问是蠢人做的,便没敢询问北辰皓。

只是这党争越演越烈,这麽下去不是个事。易书羽有种奇怪的感觉,父皇似乎在等着什麽,才放任两方在朝堂上斗来斗去,或者,放任她跟杜如玉争辩。

至於左相宫沂,依旧没有任何表态。他和杜如玉是相往密切不错,但朝议时从来不曾为她出言分辩附议。宫沂绝对不像杜如玉那样强硬,颇有一种持中不选边站的意思。看起来最好捏的软柿子,实际上最难把握。

思量片刻也无结果,只有先转向他事。

「把名册拿上来。」她吩咐道。云若即刻便呈上了一册名簿,那是东宫属官人选的列表。

太女即将及笄,宫中会擢选十几名身家清白、年龄相当,并且德才兼备的青年男女进入东宫,或为率更令或为伴读,辅佐储君。

这名单据说包罗了洛歌所有教养良好的年少清贵,都教养良好博学多闻——看着是出身豪贵财大气粗吧——也算是种特殊的入仕方式,虽然得到的官品阶不高,但若能熬到储君登基,大半都会委以重职,入阁拜相。至於东宫三师则由帝王派任,基本上是荣誉职。

被选上的少年少女们将与储君朝夕相伴,算是伴读。他们有可能在储君登基後飞上枝头作凤凰,并且能够影响储君的想法,历来被各大世家重视。即便是跟易书羽有过节的杜氏、抑或是宫中与她不对盘的元氏,都必须得塞几个人进来。

还有一个可能……被储君收入宫中,得个侍位会妃位。

她先前拣选了几位由地方推举出来的寒门士子,几个大家族都得意思意思挑一个。易书羽快速地看了一会儿,朱笔疑惑地停在一个姓氏上:「卿珏?」那是当朝侍中卿梨的孙儿,卿府四公子。怎麽有点眼熟,难道是她忘了甚麽?可别和褚怀卿一样!

「此人怎麽了吗?」宫墨歆见她反应不对,问道。

「没什麽……就他吧。」朱笔一勾,人选已定。

算是决定了伴读的人选,易书羽将之交由现下担任东宫尚宫的云若去处理後续事宜。东宫的尚宫也在年关後大致定了人选,便是原先侍奉御前,云字辈的几个宫女。几位属官也都早已订下,至於除了太女府的家令……易书羽的目光不自觉飘向宫墨歆。

东宫的家令主管所有庶务,相当於总管,尚宫亦在其下。这些私事,北辰皓一般是不干涉的,要她学着全权做决定。易书羽是属意宫墨歆的,历代良君也不乏担此任者,虽然为妃为侍已绝仕途,但这倒算是例外,毕竟决定的,是「家事」。

可还有放走他的承诺。她握紧手中的令牌。

「……殿下?」宫墨歆见她盯着自己沉默不语,不由得出言低唤:「书羽?」

她才彷佛如梦初醒,直接将手中的令牌交给他:「拿去吧,足够你行个方便。」

宫墨歆尚且不知所谓,却见易书羽有些吞吞吐吐地补充道:「官印我就……不给你了,直接说是我授意的即可。」

他心中一动,似是有所意会,歛衽谢道:「谢殿下。」

「没什麽。」易书羽摇摇头:「我得去习武了,还有什麽事吗?」

宫墨歆应了声是,直接招了侍女拿了一匡锦盒来,解释道:「这里头都是近日送来的柬帖,我已拣了时日接近的放在里头,请殿下过目。」

易书羽伸手翻了翻,里头共有六、七张,大都鎏金烫银,十分华丽,她拣了一张最素的信笺起来,是大理寺卿解云静的生辰小宴,以她的性子,大约是想邀些熟识之人小聚吧,发给她却不知是……她翻了翻其他的,里头居然有褚府的帖子,什麽仲夏芙蓉宴的。

「我知道了,先呈到竹斋里,我回来便看。」

她的脑中突然又想起另外一件事,长期镇守西疆的骠骑将军元辉——宜妃元蓉之父——即将返京述职。朝堂风云万变,到时不知又将掀起怎样的波澜。

易书羽便要跟着云芝等人去更衣。这一去不只是武殿习刀,还要去御书房一趟,恐怕要黄昏时分方能回来。

「殿下可得早些回来,」宫墨歆道,微微一笑:「今晚有殿下爱吃的菜,晚回来菜可就凉了。」

她一楞,颇有些无奈地展颜:「好啦,我早点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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