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皇城内自是车辇云集。我下了马将骊玄交给了据说是东宫的宫女──这人我似是没见过啊──内务总管便掐着个谄媚的笑容迎了上来,後头领了两队低眉顺眼的侍女,统共有二十个。
「总管,这是……」
「呃,圣上仁厚,体谅殿下舟车劳顿,特别让内务府多拣了些机灵的宫女来服侍……」总管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女人,回答我的疑问似是有些紧张,一手抹额擦汗,还要做出恭敬殷勤的模样:「至於那位五王子的起居,陛下已在东宫左近辟了一处落霞殿,用物都已然备妥。」
都打点好了真是方便。我点点头,总管哈着腰退了下去。
这二十个是北辰皓让人送的?怎麽都送我人?虽然觉得奇怪,但总是得收下。现场的气氛似是有点奇怪,我看了看四周,发现那些帮忙整理锱重行李、皇宫里的侍卫宫女们,表情都惴惴不安的。有个小宫女和我视线相交了一下,她触电一样慌张地撇开头,脸色瞬间刷白。
呃,我都不知道北辰沐曦这麽「威名远播」……
为了省事,我暂时和宫墨歆共乘一辆马车。离宫这几个月不知道怎麽样了,我捏着玉坠有点担心。那厢宫墨歆掀开一点车帘,澄黄的夕霞余晖零落洒入,他蹙眉望着外头。
「……有些不对劲。」
应着他的话头我颔首。状况确实让人感觉奇怪,等会儿再探听探听。总不可能是要罚我之类的,完全没道理啊,还有那个内务总管,这还是穿越以来头一次见到他。一向对东宫不怎麽上心的。
但,深深觉得有什麽不好的事在我离开的这几个月里爆开了。
果不其然,一踏上沿廊,一见到东宫,我就傻了。我背後那些刚从塞外回来的也是。
什麽飞阁流丹,金碧辉煌简直不堪形容。感觉上就是把原来的东宫全打烂清空出一块地了再重建,要不是路线没变,我估计都不认识了。舖了琉璃片瓦的殿阁矗立在余霞下,飞檐入天。
之前起居的寝殿殿门上挂着个黑底金丝楠木,存在感极强的匾额「画梁殿」,铁钩银划,龙飞凤舞。里头大概整修过了,地舖白玉砖,甚至凿刻各种婉丽的纹路,彷佛是采在艺术品上,我都有点不忍下脚。摆设装饰在各式桌案柜匣上,碧玉杯觞,翡翠盘,青玉酒樽,还有水晶雕刻穷工极丽的灯台。简直晃瞎了我的眼。
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屏风尚有山水泼墨写意,沉香木为底的大床宽得五个人可以在上面乱滚都不成问题,罩着银紫的鲛绡轻纱帐,十分隐蔽。我在一室富丽中傻站了许久,久到回过神来的时候,背後已经跪了一摞摞的宫人,各个垂眉低眼,异常恭敬……大多是我不认识的,至少有六十个人。
从北域带回来的随侍也是一脸不安。兰英神色有些慌张,兰怡蹙着眉头。连宫墨歆都跪着,我赶紧上前把他搀起来,随便指了一个大约二十来岁的宫女,问:「……你叫什麽名字?」
「回殿下,奴婢云若。」她垂首,模样十分恭敬镇定。
「本王离宫时发生何事了?」
云若迟疑了一下,很快地回答我:「禀殿下,月前陛下忽然要查东宫的份例收支,令内务总管交出帐册。总管亲来东宫查看,却发现东宫许多财货下落不明,掌事宫女支支吾吾,便着人下市搜查,不料……」她又顿住了,面色闪过一抹惶恐。
「总管在黑市发现了许多自东宫中流出的瓷瓶酒樽、碧玉雕饰,证实是宫人偷偷将东宫的财物走私出宫,高价贩卖获取暴利……」
这一段一段的听得我心里发寒。居然有人敢拿东宫的事物出宫贩卖?也特大胆了?
「陛下大怒,着人严办……全数撤换了东宫内的宫人,搜回黑市中的珍贵物品,顺道将东宫翻修了一番。」
「……那些人,都哪里去了?」
云若把头垂得更低了:「回殿下,东宫犯事宫人暨侍卫共计五十五名,已全数打入暴室,择日发落。」
一瞬间无数个思绪几乎把当下的我淹没。
这下子带宫墨歆去塞外真是个明智的决定。我机械地转头看看他,又把视线转回。
如果我和宫墨歆同时离宫,带走的必定都是心腹,留下的东宫会是什麽状况可想而知。然而他为什麽抄东宫?皇家财货外流是其次,还有一个原因恐怕就是东宫有其他人的眼线。而且这些眼线已经没有任何利用价值了,无论是谁的,只要不效忠北辰氏,都必须处理掉。
如今我已经能想像那些人最终结局了。北辰皓雷霆手段,必定杀之而斩草除根。我觉得整个人不太好,毕竟在我眼皮子底下居然发生这种破事,八成整个宫廷都在看我的笑话。
觉得三观碎裂之余,我同时看见了後在殿外的另一位宫女,大约三十来岁。她瞧见我,十分恭敬地福了福身,沉稳的声音不卑不亢:「殿下,陛下口谕,请您去紫宸殿一趟。」
我默默地把东宫令牌塞到宫墨歆手里。
然後低头扫了一眼云若。择日发落?是今日处决吧。
※※
宣平帝北辰皓双手交握在桌案上,模样十分深沉。我站在他面前,觉得灰头土脸。
「……有何话说?」他往後坐,嘴角露出一丝玩味的笑。
「无话可说。」我叹了一口气:「终究是我太天真了……多谢陛下开恩。」
「这句话,先收回去。」他这麽说让我有种不好的预感。北辰皓站起身,绕过桌案,颀长的身形大步流星地往殿外走去,「跟朕过来。」
我不明所以。但理所当然只有一条路,同他离开。穿过廊道,两旁的宫人拉开殿门,我和他站在台阶上,外头是青石舖就的台阶,此时已然天黑,两旁值守的侍卫都提起了宫灯,八角琉璃的灯罩使得外头十分明亮。我抬头看,月亮只剩薄薄一半圆弧。那边角恐怕锋利得很。我莫名其妙地想着。
无数宫灯映照得台阶下的青石板阶十分森然,前不久才下过雪,地面阴寒,尚凝了冷冰的薄霜,彷佛有什麽东西蛰伏在黑暗中不愿出现。
北辰皓抬起手:「全部押上来。」
前方那片宫灯映照不到的黑暗中,似是有千军万马的杀伐声。我不由得绷紧了身子。
玄甲铁面的士兵踏着整齐划一的步伐出现在亮光内,每个人都面无表情,像一尊尊铁铸的兵士。我感觉到一阵冷汗从背後流下,这大概是柊宁最厉害的禁军「玄甲龙隐骑」,他们手上都拿着一根成年男人臂膀粗的铁棍,接着进来的士兵都拖着东西,那声音让我悚然以惊。
他们拖了一群蓬头垢面,路都走不好的宫人。五个五个一排扔在地下,跪在一起总共十一排,乍一看有点壮观,乌鸦鸦的人头趴伏在冰冷的青石砖上,正好是五十五个。若是我现在还不懂这是怎麽回事,那不如从逐云台跳下去砍掉重练。
我忍不住退後的脚步。北辰皓凌厉冷然的目光扫过来:「你看清楚……这些,全都是东宫犯事的宫人。盗卖皇家财货,狼狈为奸,相互遮掩……太女,你说这应当如何处置?」
即便知道我迟早得要面对这种事,还是忍不住手脚发冷。
「殿下饶命啊!奴婢知错了!」
「殿下饶命!」
底下一片求饶的声音,我的嘴唇彷佛灌了铅,动一下都有千钧沉重。我看向北辰皓,他摇了摇头:「太女,快做出决定吧。」
我动了动嘴角,期间逸出的声音彷佛不是我的。
「……私吞皇家财货,扰乱宫闱,忤逆犯上……按宫规处置。」
北辰皓看着我,彷佛在问,然後呢?
「……杖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