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孽鳳》 — 《初卷》拾肆、長煙落日孤城閉(上)

那一晚我自然是没睡了,完全。时间一下就过去了,感觉很奇妙。天亮的时候我和炆炽一前一後地走回去,其间没有说任何话。

我避开兰英她们走入帐中,发现宫墨歆居然已经穿戴整齐,一身湖蓝绣竹的衣袍衬得他修长的身形无比挺拔,看起来就是有事准备要出去的样子。他看见我的时候重重地叹了口气:「你回来了。」他拧眉问我:「当真一晚都在外头?」

「对。没睡没事也没乱跑。」我甩了甩头,其实熬过了头也会发现疲倦是很容易忽略的,像我现在就没什麽想睡的感觉:「你穿成这样是要去找谁?」

「找你。」他眉头从刚才到现在就没松开过。

「找我?我不是在这里吗?」

「我寅时醒了一回,问了外头的人发现你真没回来……很是担心,这就要去找你。」他定定地看着我。

「……抱歉。」我沉默了一下,还是决定道个歉。

「你啊。」他摇头叹气,那种无奈的语气让我罪恶感更重了,「究竟是我操心太多呢,还是你不让人省点心……」我觉得我做人好失败,只有低头认错。为什麽面对宫墨歆我一点不爽的心情都没有。

※※

今天最主要的行程是白天的巡视城墙,以及晚上的宴会。

柔然最北侧那道横亘数十里,直把这个部族与北蛮诸部隔开的墙是极为坚固的石料所建,厚数尺,高族有九至十尺──换算做现代单位大约三十公尺──无法燃烧,云梯也没法架这麽高,虽然不至於铜墙铁壁,至少在这个时代算是固若金汤的。

共有四个城门,数里之间都建有塔楼,可供侦查远眺。

北有墙隔开腾罗大片牧草与蛮族,南有岚倾江和焉楮之山阻断与麟方四国的直接联系。

简直就是一座孤城。

敌於北蛮六部,以往又与柊宁没什麽交情,切切实实,孤立无援。

想一想都觉得危险……唉,好吧,我觉得我要改变一下之前对之前柔然贵族的观感。除了私有利益,跟柊宁求处庇护,不失一兵一卒,保住王权,抵抗北蛮,放低身姿,守全万民,或许这对柔然才是好的。跟北蛮已经决裂,只有向南往四国求援。最近的就是柊宁,然而北蛮六部一旦灭去柔然,越过一江一山,难保不会一马平川直往四国打,最先出事的又是柊宁。

这是什麽令人蛋疼的利害关系……这麽一结盟,上下之势一确定,柔然就会成为柊宁北边一道屏障,这麽慎重地拉拢,北辰皓也是计算过的。

我站在已经建好的、十层楼高的塔楼上往下望,满地的石头漫着一股灰尘独有的刺鼻气味,来来往往的辛勤工人多如牛毛,匠师们聚成一个小圈讨论彼此施工的进度与状况,底下的嘈杂传了上来都变得很小声。

「喔──视野挺好的。」後面传来北辰沐阳的声音,他正往墙外望。

「二哥,我们等等还得爬下去耶。」我泼了他一盆冷水。

北辰沐阳身子一歪差点摔倒。确实,这里是十楼……我跟他是,走楼梯上来的……那多累就别提了。是不是应该加点五行奇门之术什麽的,之前在武殿遇到的那种,不然爬上来都累死了谁有力气侦查,当然如果有学过武可以快一点用跳的。

《天下君临》里有腾翔挪移之术,我还没学,瞬步是最初阶的那种。

我们俩看得差不多之後就下去了……我决定一回去就要请北辰皓教我上面说的腾挪之术,这样也轻松很多。

结果解云平像是看穿我心里想的,淡淡地说道:「有劳两位殿下走了这样多的阶梯。之後会有匠师加装机关的,以免延误重要军机。」

机关……柊宁这方面的技艺我不太清楚,不过听解云平这样说,想必是十分发达吧。

不过现在才说是什麽意思啊……我转头看北辰沐阳,他一张脸冒着汗都白了。

「……那,很好。」我勉强应了一句。

这样巡了一巡,大部分参与施工的都是柔然的奴隶贱民,还有一些是从柊宁招来的苦工,工匠大多是四国人,目前看来没什麽问题。我问了下解云平伤亡,他顿了一下,看起来很不忍说的样子。

「很多?」我的声音乾涩起来。之前读历史的时候没少看到盖万里长城,盖泰姬玛哈陵的时候死了多少苦工。

「……开工迄今,死百余,伤几十余。」

我沉默了下。这个数字……我不知道算是多还是少。

保护源自於牺牲。

这道铁灰色的石墙有如一块巨大的墓碑,在历史的奔流中,见证无数的死亡,成就最初的守护。

※※

接风的宴会在傍晚的时候开始。

草原上铺了地毯布置了软垫椅座,每个人面前都摆上美酒佳肴。由於身分关系,我和北辰沐阳坐在汗王下首左右第一位,我旁边的是解云平,接下来就是汗王的各个王子公主,然後是将军们。眼前的篝火熊熊上燃着,穿着各色轻纱的少女们曼妙轻舞,落日的余晖洒在她们身上的铃铛与宝石,令人眩目。

因为我年纪小的关系,有人敬酒解云平都替我挡了,整个场地充满开怀的嘈杂气氛,一坛一坛揭封的酒香气四溢,我闻着闻着都有点晕。看对面的北辰沐阳喝得都满脸通红了。

面前的有一盘是烤羊肉,替我切肉的,是个看起来跟北辰沐曦年纪差不多的,长得很好看的少年(应该是奴隶),他一边红着脸偷看我一边替我把切下的肉好好摆开,油腻的两手端着盘子就要离开。

衣服破洞要补啊……这麽筚路蓝缕的。我叫住了他。

「赏。谢谢。」我从袖里掏出一个玉坠扔向那个少年,那是比较小的一个,匡啷一声就掉在铁盘子上,他愣了半天好像连忙要把东西放下跪我,我摆了摆手:「好了快下去。」

那个奴隶少年连连点头,匆匆忙忙地捧着盘子走了。

「殿下倒是挺仁厚的。」一旁的解云平托着酒盏向我笑道。

我摆摆手,叉起一块羊肉吃。热度适中不烫口,熟度也刚好,洒上了甜辣的酱汁,一口咬下去有些油水溢出,羊肉微微的腥味衬托出了鲜美,我津津有味地嚼着。

场中跳舞的胡姬忽然退了下去,换上另一批人。领头的是个身量娇小,一身火红长裙的小女孩。灿金的长发被装饰华美的头纱拢着,绕过她的脸庞,只露出一双碧蓝色的双眼,和青涩身躯上没有掩饰的雪白肌肤。而且,她的脖颈上挂了一副精致的长命金锁。颜色在视觉上给我带来的冲击令人移不开眼睛。

那副金锁我没记错的话──是送给十公主的吧?

领舞的,是十公主?这小妹妹看起来年纪不大啊!

她抚胸行了个礼,身後穿着各色粉纱的舞姬排开呈扇形,方才没看出来,这队形居然依照衣服颜色深浅变化做了渐层,最深的自然是十公主。

歌笙奏起,以十公主为主角,舞姬们缓舞起来。

蛮族的舞和四国那种水袖长袂的柔软拂动不同,光是衣装就有很大的差异,看她们平坦白皙的肚腹袒露在所有人的目光下就知道了。蛮族的舞姬多利用身体的摆动,也喜好各种宝石吊坠舞动起来的叮铃碰撞。

忽然一声金铁交鸣,她竟抽出了把银晃晃的弯刀,顺着舞步带着划了一圈,跳着稍微变得有些硬弃的步伐,舞起刀来。

由於看过北辰皓舞枪,我多少可以比较一点他俩的动作差别。十公主年纪小,动作精确度当然比不上我那雷霆一般的父皇。主要是这套刀法招式大开大阖,除了生理上的差异,速度和熟练度也是一问题。北辰皓使枪的动作是极快的,让人找不到破绽,十公主就有点差强人意,但是刀光迭起,却是挺有看头,极富表演价值的。

旁边不时传来喝采声,连解云平也看得频频点头。

「觉得如何?」

「以表演而言,已经是极为不错的了。」好像是见我询问的神色,他续道:「就是不实用吧。刀乃百兵之帅,较剑之轻灵更为迅速,可这刀法动作太大,非苦练多时无法驾驭。这十公主能至如此,已是不简单了。」

我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看着场中央被漫舞的舞姬包围的,努力挥刀的十公主。

想了一下,好像有点懂了解云平的意思。

动作太大难以收回,体力不济,速度不够,这些问题就磨掉了刀的优势「快」。

一舞罢,掌声四起,汗王也赞不绝口。舞姬退下之後,十公主却在汗王座下长揖。

「父汗,女儿想向太女殿下求个恩典。」

脆软的小女孩嗓音传遍了现场。

我攥着玉坠的手指一紧。

汗王察度有些疑问地看向我,要徵求我同意似的,十公主转身,直挺挺地在我面前就跪了下来。对面的北辰沐阳皱着眉看向我,宴会上一时静谧。

「……你的舞很好。想要什麽样的赏赐?」我问。

跪在地上舞姬装扮的十公主抬起了头,湛蓝水灵的眼眸直勾勾地看着我,貌似很想从我的神情中看出些什麽来。

「云甯先谢殿下大恩。」她再次低头。

「久闻柊宁上国威名远扬,殿下文武皆修,云甯不才,想以手中拙技领教殿下武名,还请殿下成全。」娇软的声音有些发颤,看来很是紧张。

不过这是要跟我比武?

那厢汗王「噌」地一声站了起来,喝斥道:「胡闹!」我迅速扫视四周,发现一堆人脸色都阴晴不定。

我是不懂有什麽好比的……不过这状况,好像有点骑虎难下……

「……你要穿这衣服,跟本王讨教吗?」

她猛然抬起头,睁大的水灵眼眸看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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