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孽鳳》 — 《外卷》獨臨風晚(完)

勤业殿的灯火总是要亮到将近子时才会熄下。

更衣沐浴过後,北辰皓并没有直接就寝,反而独自一人穿过勤业殿──这是历代君王办公的地方,也是寝宫──的重重回廊阶梯,在手中一盏幽明灯火的指引下,登上皇城最高处的逐云台,临风远望一片漆黑。

这是他的习惯,入眠前总要看一看已经陷入深眠的洛歌城──或许这也是每代君王的习惯,他的帝母亦是如此。寂静的帝都一片漆黑,灯火都已经熄灭,他的身边谁也没有,曾经与他携手同行的人在他还没有登基的时候就已经离去,留下一个带着凤骨的孩子。

外人将曦儿传得那样难听,他并不是不知道,只当不见,依例给予她回护和衣食无缺的生活,生在宫廷,总有几许身不由己,或许北辰皓心里对这个有「孽凤」不祥之名的女儿有一丝狠戾,想看她是否能够挣脱舆论的桎梏;或许北辰皓对这个静纯留下的孩子还有几许期待,那些预言不代表什麽,柊宁笃信卜卦之术,北辰氏却不然,只是国师好意,从善如流而已。

只是好意终究成了害死这个孩子的利器。

北辰沐曦独自觐见他,得到死药钻心散的那天,她说的话他恐怕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父皇,有时儿臣会觉得,自己的出生是个错误。」那个才十岁出头的孩子缓缓地道,语气寒得令人发颤,意味是那麽绝望,可是那个孩子脸上却什麽表情也没有,一片平静。

她卷起自己的袖子,一道道褐色的伤痕就划在上头。新划上去的快要癒合的已经结痂的,无数细长伤口胡乱重叠,像死囚在牢房墙壁上用来计日的记号。

「……谁伤的?」他想从自己的声音里察觉一丝颤抖,却是仍然僵硬。

「儿臣自己划的。」北辰沐曦轻巧的回答像是在说今日的天气不错。

北辰皓只觉得一股愤怒涌上心头──或许无力感更多──握着朱笔的几乎将之掐断,另一只手抓起砚台就往一边砸去,上好的石砚摔成两半,听到声响的宫女还没进来就被他喝斥走了。他的女儿没有任何的害怕,那双漆黑的眼睛一片死寂的平静,让他想到进入夜晚的洛歌城。

北辰皓觉得自己应该喝斥些什麽,却觉得无话可说,只能死死地瞪着北辰沐曦。她完全不惧怕帝王的瞪视,却仍旧在整个空间开始扩散的阴沉压迫下跪地,脚打着颤,那是她再试图反抗君威後并无效用的结果。

都十多岁了,凤骨仍然不见苏醒。北辰皓突然松懈,力量都撤了去,北辰沐曦像失去支撑一样侧倒在地上咳着嗽,低垂着头。

他看着这个孩子,她被绫罗绸缎包裹着,那些订做的衣服貌似随时都太大似的勉强套在她身上。几乎形销骨立,也是名符其实的清减瘦弱。

宜姝……他想起那个站在扶风弱柳下的少女,心底有一块惯常密密麻麻地疼痛起来。你留下的孩子,居然被我照顾成这个样子……北辰皓有一瞬间想闭上眼睛永远不要醒来,去追逐那个离去了很久的背影。

「朕……能为你做什麽?」半晌,他才说道。是以什麽样的身分,无从解释。

那个孩子扶着地慢慢地站了起来,脸色苍白,神色却很坚定,「儿臣只要一死。」

他原先握着笔紧得发白的手俄而间就脱了力,沾着朱砂的上好狼毫滚落在地,一抹暗红染在地毯上,永远像一块血迹一样扎痛他的眼球,在他以後无数日在御书房渡过的日子里提醒自己──他为自己女儿的死出了一份力。

原来束手无策就是这种感觉。他站在逐云台木木地想着。北辰皓登基之路并不顺遂,手上也有几条人命……可是他从未料到这些人命中会有他的女儿。

「儿臣已经撑不下去,父皇……是儿臣不孝。」他还年幼的女儿平静的神色的上终於出现裂痕,露出无数的凄惶,出现的痛苦像冰冷的枪尖抵住他的心脏,又冰又刺,却不愿意给他个痛快。北辰沐曦俯身下拜,恭恭敬敬地磕了五个响头。

他想到了。一两年前他的么儿沐漓在跟她游玩时摔落莲池溺毙身亡,他抱着那个小小的孩子心都凉了。宜妃闹得凶,大有不死不休的意味,那个被宠坏的三女儿更是三天两头去找这个孩子的麻烦,彼时他犹悲痛,对她的关照少了许多……御书房烘着炭盆,他却觉得寒冷蚀骨,将他冻成石雕,一击就可以碎裂成片片。

那时这个孩子才十一岁,就因为这件事被迫娶了右丞相宫沂生来一头白发的侄子。听说北辰沐灵甚至为这个俊美的少年与她争风吃醋──自然只是单向──北辰沐曦的日子更加糟糕。

然而他怎麽就没有注意到。

或许是自己的神色太过可怖,那个孩子终於流下了眼泪。

「不是您的错,不是任何人的错,一直都是儿臣的错。」北辰沐曦低低地说,像是要避免哽咽紊乱了语句:「儿臣现在唯一的心愿只有归於九泉,望父皇开恩,成全卑愿。」

她怎麽能用这样低声下气的语气说话?

北辰皓突然觉得自己真的错了,或许当时把她扼死在襁褓中还比得现在这个景况好。

他不发一语地将藏起来的连锁金盒拿出来,递给那个孩子,上面的链圈挂着一串钥匙,里头是北辰氏代代流传下来的绝命死药钻心散。

「……我始终不能当一个好父亲。」他喃喃地道,忍不住第一次抱紧那个孩子。

「你可以哭。我是你父亲,至少,这一刻没有人会试图伤害你。」

这是他可以给予的,最後的仁慈。

北辰沐曦的身子在发抖,最後终於嚎啕大哭,用力抱住自己的君王父亲,嘴里嚷着对不起之类的语句,北辰皓觉得有东西滑过自己的脸颊,热辣辣的,然後看到一晕水迹散在地毯上。

傻孩子,说什麽对不起。他喃喃地道。错的永远不是这个无辜的孩子,是他自己。

他忽然觉得有一种悲伤从心底漫了出来,无从抵抗。北辰沐曦的身体带着凤骨,不到该死的时候不会死,他很清楚地知道,这个毒药喝下去,她仍会醒来,但再也不是北辰沐曦。他的女儿在服毒的那一刻就永远死了。

他站在逐云台上,很想就此跳下,一死百了。但是北辰氏君王的锁链拴着他的脚,在寿命将尽之前他无处可逃。北辰氏的後人有多强悍高明,就越身不由己。

得知太女中毒又醒来,他表现得就像个正常的父亲带着的焦心欲死的关切,那不是演的,或许他心里还带着妄想,醒来的时候能看见她还活着。在踏进那个房间那出现的那一问句「你谁啊」,就彻底打碎了他的希望。那时他的步伐只是顿了一下,之後做出一切动作的都是宣平帝,不是北辰沐曦的父亲北辰皓。

之後的一切就不必说了。那个叫书羽的孩子只缺临门一脚,她或许是无辜的,但她得到了他女儿的身体──甚至连凤骨都醒了,彷佛她才是这个身体真正的主人……北辰皓不想承认,但这一切无可辩驳,或许他的女儿才是误入异世的孤魂,如今归去,对她才是好的。

夜晚的春风拂在他脸上,明明温软如桃瓣却让他彻底冷了身体。

「宜姝……你怪不怪我?」他独自一人问道。

怪我也没关系,只要你还肯见我……那就尽管怪我,没关系。北辰皓知道自己血脉里头的命运无法违抗,他也没打算这麽做。他不知道自己可不可以相信易书羽,或许试试看?北辰氏选了这个人成为北辰沐曦,她也愿意努力,那麽就试试看吧。

她也会有挣扎的时候。安插的眼线说太女经常盯着一个地方沉思不语。从那时候他就切切实实地感受到她与北辰沐曦的不同──他的女儿与解氏不合,孤立无援。她的处境只会比当初北辰沐曦遭遇的更艰困,或许这个孩子足够坚强,可以撑过来。

逐云台上的风大了起来,吹灭了他随手放置的烛盏,像是催促着他就寝。北辰皓转身前再望了一眼漆黑的洛歌城,照例没有再点起火烛,就着黑暗,一步步走下他无比熟悉的台阶。

很多年之後,已然登基为王的朝元帝承袭了先祖们的习惯,在一片漆黑中眺望整个王都,那时凛冽的风像是刀子一样刮在她脸上,早已不是当初那个毛躁小鬼的朝元帝忽然明白父亲与先祖们为何总是深夜独登逐云台,半个侍从也不带,上来时才点烛。

最高处的地方永远只容得下一人。就像在黑暗中摸索着刀尖边缘游走。

「这麽高,如此危险,又这麽冷……」朝元帝自言自语地笑了笑,转身掐灭了烛火,一步步地走下了百来级的台阶。

〈外卷‧独临风晚〉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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