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个不怎麽愉快的梦。梦的编号,大约是一百二十三。
记得谁说,习惯的形成只要三周,又有谁说,习惯的平均养成时间,要六十六天。是哪国的研究成果,他记不得,只知道自己比较偏心後者,二十一天效应,看着就像安慰剂,似乎在催眠人习惯可以速成。
但其实怎样都无所谓。
梦过了百次,日子又还有什麽计算的必要。翻身下床,韩知颖倒了水,站在没开灯的客厅里,看着电子钟的红色数字发愣。
走回卧室缩上床。几小时前的体温传回光裸的脚,他才想起刚才没穿拖鞋,还有,原来自己的脚能和磁砖同样冰冷。喝水的时候,他瞥见床头柜上的几片药,最後选择了视而不见。
数着还有多少时间能试着入睡,韩知颖闭起眼,无声地和自己说:安眠药治不好你的不眠症,也救不了你的生活。
後来,他在夜色褪去之前睡着了,会知道,是因为又做了梦。解除暂停的梦里,先一个男人对他高傲说教,接着另个男人吐出严苛的责备,最後,是眼线因为轻微歇斯底里、而扭曲的中年女子的脸。而就要演到他最抗拒的片段时,闹钟响了。
又是七点。
韩知颖仰躺着,用力吸进一口太凉的空气,肺很疼、心跳也跟着乱。只是先天不良的呼吸系统在抗议自己轻率地掀开棉被。他试着这麽想,却明白那些过敏和喘不过气,并不如字面一般简单。
刷牙洗脸、整理头发、换西装,没多看镜子里又瘦了几分的身影一眼,他提起厚重的公事包走出公寓。
往捷运站走的路上淅沥沥地下起了雨。
台北的冬几乎是灰色,低温的湿气、肮脏的雨,像发给感冒和鼻炎的永住票。多数人都讨厌,有呼吸道宿疾的他却不然,只因为雨天可以撑伞,而撑起伞,就能短暂地离陌生人更远一些。
工作时没有随意表现好恶的额度,唯有这样的早晨,他才能任性地自我封闭。
他在刚好的时间抵达公司。事务所在十楼,电梯门开,总机朝他道早,一面瞥着速记本说:「吴女士刚才来电,说九点半赶不及,想跟韩律师换个时间。」
「今天十一点半後都可以。」
「那我替您回电。」
不打扰拿起话筒的青年,韩知颖朝对方颔首,推开玻璃门,直走到最里边的小办公室。
回国那年,他二十七,带着硕士学历、以及纽约州的律师资格,看似风光,牺牲的或许更多。
人遇上另一个人,就成了社会,所以人脉重要。韩知颖明白,早在决定赴美读研究所的时候,这城市便把他归进陌生。高中挚友从商,大学同窗多半生疏,而不管那时的他们关系是好,或坏,现在都被磨得像同规格的发条。除了求生活好过的心思,其余什麽也不剩。
只有自己了。韩知颖想,友谊都已淡去、而家人从不是他的後盾。强迫自己保持执拗,他通过面试,进入小有名气的事务所,全凭那纸过分优秀的成绩单,再没有依赖任何人。
一千两百个日子,平淡得几乎察觉不到流逝,从OA隔板走进边间、从协助到独立作业,没有变的,是仅有点头程度的交心。
偶尔他会试着分析自己,像解一道民法问题,契类无物不侵,都想一遍,然而至今没有找到答案。有点像智力环,每个阶段的孤僻都是独立的零件,分开很单纯,扣在一起就复杂得解不开。
曾经以为独善其身也无所谓,直到进了公司,韩知颖才发觉,人类到底是群居的动物。
关上办公室的门,外头依稀有又了说话声,刚才他经过时明明按了静音一样的。他的门只在客人来访、送信、以及通知开会时会响起,其余时间,都陪着他与他的空间保持沉默。
其他人的日常话题他不明白,耳语倒是清楚,说他高傲、以为喝过洋墨水很了不起、肯定是靠关系录取云云。他想辩护,但一个人、还是说词不被采信的当事人,自然什麽也做不到。
韩知颖最後选择接受,一面说服自己忍耐早已成了习惯,一面觉得悲哀。
大学毕业的同一年,他考上律师,服兵役,结束律训与实习後,顺着家里的意思飞往纽约,申请研究所。他主修国贸法,论文写了跨国并购,实习接触的也多是同领域的案件。
後来他决定一个人回来过生活。见事务所开缺,写着英文流利、有企业审约经历者佳,没怎麽考虑便投了履历。
刚开始,派下的是助理工作,他并不介意,没在这儿执业过的自己确实是新人。渐渐的,他有了独立接案的能力,却也渐渐被孤立,拿到的总是不熟悉、或不甚喜欢的领域的案件。例如手上,几个子女争遗产,牵扯出复杂亲属关系的这一件。
连续几周,翻着卷、查着判例,他和无数考生一样地挑灯。如果事实足够明确,谁想来来往往地彼此折磨呢?韩知颖常想,或许当事人要的根本不是确认亲子关系存在与否,而是合理化的决裂,官司拖着,事实依然暧昧,憎恨便可以更多。
就算很迷惘,他还是必须努力,可是再怎样努力,他的当事人不会看到、好像也不太在乎。每次见面,她都只问:律师,官司什麽时候结束?我们会不会赢?
无论哪个问题他都回答不了,像个一再让老师失望的坏学生。
在学、律师考,或多或少都容许偏食,可以扔掉讨厌的科目,不需要强迫自己吃下全部的它。工作却不,像他这样的受雇律师尤其不自由,什麽任性个性好恶的额度,通通没有。
所以他依然选择接受,不断重复地说:会尽快、会尽力,也理所当然地,越来越不明白这样过日子是为了什麽。
再想下去大概什麽也不用做了。他深呼吸,按下主机的电源键,看着萤幕闪烁,一面喝下没有香气的罐装咖啡,替自己开了机。
十一点半,才送走一个转介来谘询的客户,内线就响起来,「韩律师,吴女士到了,我先请她到会议室。」
「嗯,能麻烦你顺便替我冲杯黑咖啡吗?」
「我知道了。」
收着一桌资料,韩知颖突然想起刚才自己是怎麽样婉转地请托,用问句,有别於同事们带些命令的肯定句。那是家里逼出来的习惯,但大概又会被说做作吧,他笑一笑,怎麽做都能被挑毛病,也用不着改了。
当事人带来几件资料,说能证明她父母从头到尾没有收养相对人的打算。他一面听,一面翻着褪色的日记信件,抬起头,见到已从教职退休的六十岁女人的脸,觉得一切都真实得太过荒谬。
他斟酌片刻才开口,「法院不见得会采信这些。」
女人的表情从嫌恶转为气愤,问:「是你问我有没有其他证据,难不成这些能造假吗?都多旧的东西了怎麽动手脚?」
「我没有怀疑您,只是先告知您这个可能性。」事实是,他不期待法院会采信这些情绪字眼,「令尊或许对您名义上的妹妹有怨言,但没有指明她不是他的养女。」
「所以你有多少把握?」她根本不听,又问出了那个令韩知颖烦心的问题。
於是他也一样地应付她,「手上有些判例,案例和您的状况类似,我尽快整理,和您这些资料一起提出,我想会有帮助。」
「那就拜托你。」
吴女士说完便站起身,推开会议室的门,喀喀喀地往电梯走,赶场一样快。韩知颖跟着,在等电梯的时候,回答她那些关於开庭的、千篇一律的琐碎疑问,好不容易才送走了她。
他叹口气,正要转身,就听见一句问候。不甚熟稔的同事走到他身旁,边按下电梯钮边说辛苦了,当事人看起来很强势啊。他微笑,尽可能回得不显情绪,只说你也辛苦了,等等要到哪开庭?路上小心。刻意忽略对方眼底不纯粹的笑意。
走过柜台时他感受到总机的视线,有些同情、有些爱莫能助。装作没有察觉那些情绪,韩知颖迳自到茶水间再冲一杯咖啡,回到办公室。
时间刚过一点,午休要结束了。
午餐完回公司的人们的喧闹、残余的一些轻松,都被留在门外,门内,只剩下安静、他的疲惫、和黑咖啡的热气,胃似乎又开始生疼。
真的累了。很少承认疲倦的他闭起眼,突然起了冲动,想再去那个地方一次。
下午是咖啡厅、晚上是餐厅,在周四到六的晚上兼酒吧,直到凌晨三点。上次那个男人告诉他的,他以为当时的自己心不在焉,然而现在,那一字一句却格外清晰。如果能在十点前结束工作的话就去吧。他想。
去柏林围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