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短篇 — 17

《17》

是在九月,炎热的夏末秋初,高中开学的日子。

走出礼堂的时候,少年将衬衫从长裤中拉出来,扯掉皮带,迎着穿过枝枒的斑驳阳光伸了懒腰。风带起了白衬衫的衣角,隐约可见的贴身白背心下,是纤细漂亮的腰线。

「我说,才第一天中午而已,就不能遵守校规到放学吗。」

熟悉的凉凉的问候。他笑一笑,回头反击,「我才想说,还没遇到菜,就不能别穿订制的裤子炫耀自己有对好屁股吗。」

接下迎面扔来的皮带,林映筑忍不住,朝国中同窗三年、考进同间高中又被分入同班的损友皱眉。对方却完全没打算收敛,只回他一个更挑衅的笑。

拿这家伙没办法。放弃和坏脾气又不服输的人斗嘴,他叹口气,问:「什麽时候去占位置看社团表演?」虽然那不过形式罢了。就像坏脾气怎样都改不了,这人对跳舞的喜欢,也戒不掉。

「吃完饭吧。那群老头的废话弄得我很饿。」

少年说,一面往合作社走。跟上前和他并肩,林映筑有些恶劣地开口,「那你恐怕要每周一饿,连续三年。」

「别说了,再说我揍你。」他白他一眼,「揍屁股如何。」

林映筑忍不住笑出声,「请便。反正你说的对,遇到菜之前都用不上。再说假使对手是你,不炫耀屁股也不会输。」

「很好,你自找的。」深吸口气,少年眯起眼,缓缓咬出那一字一字,「小筑筑。呵。」

「......都说了不准再那样叫我!陶珺翔!」

说是饿了,陶珺翔却只买了夹蛋吐司,和一瓶舒跑。

操场旁的树荫下,林映筑打开便当,侧过脸,就看见他咬着那太简陋的午餐,眼神百般聊赖。这两周多以来一直如此,嘴上不说,却不可能不在意。他想着,挟了片排骨凑近他嘴边。

「那是开玩笑的,再说你决定了吧,街舞社。体力差要怎麽练习。」见他仍不肯张口,林映筑放下筷子,捏捏那张脸,「轮不到你减肥。再瘦就不好看了,给我好好吃饭。」

「是你说的,我怎麽反驳。没有天生丽质的好腰,只能後天节食。」说着,陶珺翔瞥了眼便当,又别开视线。

林映筑好气又好笑,「妈的,垃圾话就当真,要你不准那样喊我就当空气。」

陶珺翔也笑了。他接下对方朝自己腰侧拐的手肘,说那之後你说的话我一律当空气怎麽样?一面挟起那片炸排骨塞进嘴里,动作乾净俐落。甩开压制的林映筑笑骂一句混蛋,伸手去捞吐司,一来一往,就这麽打了场不认真的架。

闹到後来,排骨便当和夹蛋吐司还是都拆了半。

「真是,都冷掉了。」

「也不想想是谁的问题。」

他们互看了眼,扬扬嘴角,用口是心非的推诿配着早凉掉的午餐,吵过了一场午休。

表演一点十五开始。

他们走进体育馆的时候,差两分钟下午一点。场地已经清空,一些人往走道去等开场,剩下的各自带开,散在角落,做最後彩排。

陶珺翔停下脚步。远方几个穿蓝T恤的少年在确认音乐、或在热身、或塞上耳机踏起节奏。很普通的场景,去有大面落地镜的地下街都能见到的,他看着,却止不住全身的热。接着有人喊了集合,练走位,有人随兴加了舞步,又有人笑着制止说别闹了。

就是想要那种很简单的快乐,才舍弃不了跳舞。一秒也好,如果可以,现在就想加入他们尬一场。

正想着,一只手按上他的手臂。是林映筑。

「走了。」

「嗯?」

「等等就可以填申请了,急什麽。」林映筑朝他笑,「别忘了你练舞的时候最讨厌路人做什麽。」

还真的忘了。他跟着勾起嘴角,「最讨厌他们来闹。」

「所以还不快上楼坐好等看学长表演。」挑了挑眉,林映筑说完迳自往楼梯走,头也不回,「我可不打算替你占位置。」

「知道了,混蛋说教狂。」

陶珺翔不住回敬,转身要跟上,却瞥见有人倚着墙,似乎也在介意远处的排练。

那人和他差不多高。一头略长的发在颈後束成马尾,五官深邃,长得很好看。长裤是窄版,很合身,下摆未紮的白衬衫上的蓝色绣线,是和他同样单薄的一杠。有趣。他想,下意识去瞄对方的姓名,那人大约也注意到他了,和他对上眼,回以淡淡的笑。

他先是一愣,接着别开眼快步走向楼梯,试图说服自己,耳後的热并不是因为那有淡淡烟硝的、太诱人的笑。

表演很不错。

音乐怎麽剪、动作怎麽编排,全都跟了流行,却也不至於把经典的基本的抛得乾净。给个九十分吧。陶珺翔想。街舞社才退场,他就往林映筑的肩上倒,直睡到所有节目都结束。

隔天,社团活动的日子,他不顾林映筑还思考着文学社团的合适性,拉着他就往练习场地去。

「为什麽非得陪你运动。」林映筑皱着眉说:「真是孽缘,都想可怜自己,还要被你荼毒三年。」

听他抱怨,陶珺翔侧过脸,选择性答了话,「因为你欠操。」

「妈的,你这混......」

「操练的操。」他打断他,笑得恶劣,「这样不行吧,忘了我们约好满十八才能玩吗,小筑筑。」

「闭嘴。」林映筑失笑,送上惩罚性的一拐子,「当我听不出四声和一声的差别吗,你这混蛋。」

他们一路闹到练习场地。是在体育馆的地下室,换气窗下的角落早有人聚集,穿蓝色T恤的一面闲聊、一面热身。而穿着制服、看上去有些紧张的,大约都是想申请入社的新生。

那个人也在。

没有接近那开始相互攀谈的人群,他和昨天一样,倚在墙上,塞着白色耳机,闭起眼睛轻轻踩着节奏。太长的发今天没有紮,明显不合校规地越过衬衫领子,隐约的狂妄。狂妄得令他羡慕,又无法不被吸引。

後来他们都成了正式社员。

点名的时候,陶珺翔知道他是五班的徐璟明。开学两周,就因为没一处合格的服仪吃了警告,大地板跳得很好的、耀眼得刺眼的人。

新生大概就那两个吧,五班的徐璟明和九班的陶珺翔。有次他提早热完身,往地下室走的时候,听见二年级教学的闲聊。还没能反应,就有另个人补上一句:是都不错,不过大地板还是徐璟明比较稳。

他愣了下,旋即咬着唇转身,回操场一圈又一圈绕,直到林映筑上来喊他才停。

学长们说的他都明白。大地板除了技巧,臂力也重要,但他偏瘦,小地板定格的能到位,大地板的手转或风车却不稳定。一套舞里最亮眼的几个动作,他做不来,那个人却都可以做到。

陶珺翔很生气。气自己,也气那个人。

他找了机会堵到五班另一个社员,摆出一脸流氓样子,去套关於徐璟明的事。成绩也好、听什麽音乐也好,和练舞扯不上关系也无妨。那个几乎没什麽情绪的人的所有,他都想知道。从边框开始拼凑一幅千片的拼图一样。

林映筑问过他,跳得好的并不只徐璟明,他又为什麽那麽在意。他想了很久,只给了就是不服气这样没有说服力的理由。

骄傲又坏脾气如自己也不是不曾低头,自己再清楚不过,所以绝不只是赌气或不服输那样简单。但即使明白,即使烦恼,他仍然找不出答案,只能试图说服自己,必须先透彻地了解一个人,才有将讨厌说出口的资格。

直到那天。

「喂。喂,我在叫你,那个长发混蛋。」

晚上七点刚过,跑道点了灯,从换气窗透进体育馆的地下室。陶珺翔走近蹲在墙边的那抹身影,冷冷开口。

昨晚他第一次跷了练习,或许,之後也会缺席得更频繁也说不定。

是五月了,期末考、与他的十五岁结束後,便不能再任性说自己什麽也不懂了。很多事仍然陌生、方向和未来也是模糊,时间却逼着他们必须藏起懵懂。社团也一样,有人卸下职位离开,有人补上,谁也不能阻止的循环。

即使不能阻止也能做些什麽。曾经他这麽以为,直到昨天,他在练习前听见关於下届社长的讨论。

──选干部?做做样子而已,社长早就内定是徐璟明了。

他并不认为对方没有资格。那人的实力他很清楚,就是因为清楚,才从不和对方交流。他想挑战,在升上二年级、被迫变得成熟之前,说服自己并不比对方差那麽多,只比一场也好,用最好的一场表演输得漂亮,也就够了。

所以他很生气。直到最後都得不到竞争资格的自己,逃避以实力说服人的对方,全都令人生气。

於是他去了五班,接着一个人来堵在这里自主练习的徐璟明。

蹲在墙边的人没回话。他把换下的上衣摺好,收进背包,扯断束着马尾的橡皮圈,才起身回过头看他。

「你哪位。」

简直坐稳了位置就看不起人。陶珺翔咬了下唇,勾起挑衅的笑走向他,凑得不能更近,「你是五班的徐璟明吧。」

没躲开他的视线,徐璟明眯起眼,「谢谢你让我知道,我还算得上是名人。」

凉凉的口气听着无比刺耳。陶珺翔再也忍不住,把人按到墙上。

「听说你Breaking跳得不错,露两手啊。让我见识一下,是怎样的技术才能被内定下届社长。」明明不希望那是真的,他却控制不住,难听的话说得越多,越觉得自己眼眶发热,「还是你让学长带着你跳国标。国际通用的标准交流方式,如果你後面够紧,他应该是挺爱的。」

哪来的离谱剧情。不想多解释,徐璟明瞥他一眼,淡淡地回:「那也不关你的事。」

陶珺翔一愣。

见他没了动作,徐璟明格开那只手,拿起背包打算离开,才转过身,却听见一声闷响。他回头,就看到那张漂亮的脸白了一片,抵在墙面的拳头下,斑驳的油漆正一片片往下掉。

还没想好该说什麽,对方便发了狂似的嘲他吼。内定什麽的、和同性睡什麽的,莫名又不着边际的垃圾话。即使他的性向确实如此,但那又怎麽样、眼前的人又凭什麽耍脾气。太可笑了。他想,忍无可忍地以嘲讽回敬。

没有交集的叫嚣根本解决不了问题。

最後他们发狠打了一架,直到在校门口等到不耐烦的林映筑找到他们,拉开那只泼猫为止。

完全清醒过来的时候,陶珺翔发现自己在学校附近的麦当劳,桌上三份劲辣鸡腿堡套餐,左边坐着林映筑,右边是徐璟明。

「钱包。」林映筑伸手进他的书包摸索,「都你买单。垃圾话也信还找人打架,脑子进水吗。」

他没有阻止他,也不敢。要是真发起火,眼前人的恐怖程度连他都会怕。

另个事主倒是没说话,恢复了一如往常不愠不火的稳重。注意到对方泛青了的嘴角,陶珺翔别开眼,不太自在地说了抱歉。

「算了,反正也不是全都错得离谱。」放下可乐,徐璟明说得云淡风轻,「我是喜欢男的,讲直接一点算是零吧。怎麽?」欣赏着他们的反应,他扬扬嘴角,「有什麽好讶异的。」

怎麽能不讶异。陶珺翔想,挑衅的话与确信到底是不同的,徐璟明的外型和气质,太难和那样的性取向画上等号。

难怪都说一池零。揉掉薯条的纸盒,他随口下了结论,却又招来对方的冷言冷语。和初次见面一样带点狂妄的脸很帅,帅得他很想揍对方一拳。但是不行。不久前替他的冲动善後的人正冷着一张脸,举起书包隔离他们,表明不愿意善後第二次。

他也只能咬紧吸管,让汽水弄得自己忍不住咳。

回家的车上,林映筑戴起耳机,而他望着窗外後退的街景,久久没有说话。九点的城市流动再一次慢下来,拥挤缓慢的,晃得晚归的人更倦。

肩上传来了体温,他侧过脸,发现身旁的人在不知不觉间睡着了,於是他也闭上眼睛。

到站前是林映筑摇醒他的。

下了车,沿着熄灯的商店街走的时候,陶珺翔突然开口。

「筑。」

「嗯?」

「我是不是太在意了。」他问,「太在意徐璟明。」

林映筑面向他,陶珺翔却不去看他的眼睛。即便问出了口,部分的他还是想逃避实话。

「连自己都觉得太在意才问的,不是吗。」叹了气,林映筑说:「至於为什麽,如果你不知道,我又怎麽可能知道。」

陶珺翔垂下眼,泥淖在说谎与诚实间的模糊中,半晌,才又问了句那我该怎麽做才好。

得到的答案,是留他自己面对的一句天晓得。

在该分手的巷口,林映筑突然停下脚步,回头对他笑,「我只能说,不去思考未来会怎样就行动,那才像你。我知道的陶珺翔一直都是直觉又感性的人。」

那句话或许是最好的解。

什麽也不去想,该练的舞、该复习的科目,来不及延长烦恼,忙碌便填满了整个六月。

漫长的假期,陶珺翔还是经常往学校去。他最後接下教学,把带领整个社团的任务交给林映筑。更没有丢脸的额度了。阳光晒得空气很暖,操场旁的树荫下,他压着筋,打开音乐盖过那阵蝉噪。

有人从教学楼那端走来。他停下动作回头,是徐璟明。对方朝他抛来一瓶水,放下背包,迳自踏上操场,沿着最外边开始跑。

徐璟明也接了教学。据说原本是不怎麽愿意的,也不知道为什麽改变了心意。

後来他们在树下练舞,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排社课的课程。陶珺翔才知道对方一有空就会去地下街,有时也去外头的教室练。他们根本不明白彼此为跳舞的付出,比较谁爱得多、懂得多,就更没有意义了。

「我也不知道怎样才算喜欢。」傍晚时分,看着那片澄色的天空,徐璟明突然开口,「反正就是想跳舞,所以选了这个社团。」

「嗯。」他把毛巾盖上脸,闷声回应,「我也是。」

「风车啊。」少年伸出手,在空中划了弧度,「转到这位置的时候换手,手的负担会少很多。下次试试吧。」

「......嗯。」

收拾完的时候天已经暗了。两人不同路,步出校门,徐璟明说了句有空再一起练,就转身往站牌走去。

「喂。」

徐璟明回头,看见那人背对自己站在门旁,「怎麽?」

「之前揍你的事,我很抱歉。」陶珺翔的音量不大,但也足够对方听明白,「还有,谢了。」

高二上的日子,转眼间也就要结束了。

同选了文组的三人被编入一个班。除了因为改不掉的脾气而失控的几次斗嘴,处得倒是不坏。二年级的生活总是忙碌的,各种竞赛、社团、课业,剩下的力气也只够互相提醒彼此的行程。

结业式过後,林映筑走下体育馆的楼梯,窝进角落看小说,陪那两人练习。说是个性不同,对跷掉学校的活动这点倒很有共识,早早待在这排成发的舞。

一月天色暗得早,跑道五点多就点了灯。林映筑收了书,说晚点有座谈会,提醒一句别又练到学校关门,便起身离开。

偌大的场地只剩他们。

一节一节讨论、修动作细节、再重头顺过两轮,不知不觉也是将近七点的时间。

「先这样。回去有空多想两个八拍,明天再排。」

「嗯。」

「明天几点。」徐璟明问。脱去湿透的T恤,他套上衬衫,低着头潦草记下刚决定的舞步。

陶珺翔没回话,他扭开瓶盖灌水,一面转过头,看身旁的人的侧脸,有些明白当初的自己为了什麽而在意。

徐璟明长得很好看,该怎麽说,阳刚又颓废的、不过分的玩世不恭。有个俗套的词叫潇洒,或许便是这样的。不笑的时候、笑的时候、认真的时候,都令人移不开眼。

他在意的,是那时的徐璟明没否认和人上了床。

很可笑,不过是平常的对挑衅的冷处理,自己却非要认真,往糟糕的方面解释。

那个晚上林映筑和他说了,不会有人比当事人更早明白理由是什麽。确实如此,尤其称为感情的东西,只可能对自己百分之一百的诚实。陶珺翔突然很想笑,笑别扭让自己走了远路。

那张好看的脸正转向他,蹙起眉问为什麽不回话。

他抬起头喊他,「喂,徐璟明。」

「怎麽。」

「你该夸我有进步,现在会喊你名字。」

「这倒是。」徐璟明挑挑眉,似笑非笑的,「不过我突然有点怀念那个屁孩流氓。」

「找死。」

甩手把剩下半瓶的水砸向他胸口,陶珺翔看着他,感觉自己耳後到脸颊一片的热。恍惚间他听见徐璟明说:你不会连半瓶水都要和我计较吧,都喝完了,现在要我立刻吐出来赔你也没办法。

「你还是得赔我。」

他走上前对徐璟明笑。对方只是看着他,像不明白、也不愿意猜他想说什麽,要他爽快点给出答案的眼神。

这题也好,他问林映筑的那题也好,正确答案都是同样的四个字。陶珺翔想,他一辈子也不想说出口的。

不过,以行动回答倒是另当别论。於是他笑着扯住徐璟明的衣领,吻了他。

「当我男朋友,你这帅死人的王八蛋。」

那一年,他们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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