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方暗下的时刻。
乱石崩落,地摇数次。
山低鸣如雷,群鸟惊飞。
忆无心在山腰处不敢妄动。
她不知发生何事,只知自己没有此等地动天摇的力量、更不知此等巨力来自何方,她该做的便是保护好自己、不要送死。
於是忆无心遁入水石变制造出来的石室、背抵着永远与她友善的石头,不敢轻易动作。
就连过了多久她也不知道。
清晨。
她走在小路上,偶尔得见小动物出来觅食,昨夜的骚动已完全平息,恍若无事发生。
「到底发生什麽事……」
昨日才打听到山顶亦有奇石,似乎具备祛毒僻瘴之能。她才想着今天要去找找呢,昨晚却一阵地动山摇。
往山顶方向望去,她看不出任何异常。
有很多事,不是她这等微末功力可以感觉出的,她还是小心为上。步步为营,就从收集消息开始吧。
忆无心一路拣石头打听、一路往山顶而去。
石头们说,山顶有食人蛟盘据,出没伴随猛毒,该怪从唐已有,是岁寿超过五百的精怪。昨日有人上山顶正遇其出没,蛟欲食人而人抗之,遂有昨天那山震之况。现下蛟已被杀灭,肚破肠流,使得猛毒弥漫。
『那就是不能去山顶罗?』她问。
『可以的喔,石公已经把毒净化得差不多罗。』在她掌中的小石头如此回应。石公是这座山的石头们对山顶奇石的称呼,听它们说,石公除了祛毒僻瘴以外,还有净化邪秽的本事。毒蛟百年以来栖在此山水脉源头,这座山上的水脉没被污染,正是因为石公镇在水源之上。
忆无心从不怀疑石头们的保证,慢慢爬往山顶。
她对於可能会出现的景象已有所准备,不外乎就是树木拦腰折断、草木浸于毒质之中,一旁还有只被开膛剖肚的巨蛟……应是如此。
最後出现在她面前的,是幽灵马车。
这时她甚至还没爬到山顶。
掩在树後,动也不动的幽灵马车,车棚盖得严实,独角骷髅马就像具标本安安静静站在原地。
所以……昨日痛宰蛟龙的,便是黑白郎君吗?
放轻脚步走近,幽灵马车歪了歪头,空洞的眼窟窿好像在打量她似的。「幽灵马车,你记得我吗?我是忆无心。只有你在这儿,黑白郎君呢?」
骷髅马连个大脑都没有,是不是有脑容量来记忆东西忆无心也不知道。总之她打了招呼,幽灵马车的大头骨一甩,往她手臂砸去。
「我做什麽惹你生气了吗?」往後一退,幽灵马车却一口咬住她的长发,「啊啊我的头发诶……」
幽灵马车要把忆无心往车棚方向扯去,碍於挂在身上的辔头,不管牠咬着头发怎麽扯,牠和忆无心一个拖一个被拖,原地转圈圈。
「等等、等等!」她从没看过幽灵马车有这般反应。还好头发够长,被咬着转圈她还有余力瞧瞧幽灵马车到底怎麽回事。泥地上车轮痕迹深刻,马车车轮下陷,像是乘载了一定重量。忆无心心跳蓦然加快,「……黑白郎君在车里吗?」
若在,她和幽灵马车腾闹至此也不见人出来喝阻,肯定有事!
忆无心这一问,幽灵马车便张嘴放开她的头发。她丝毫不敢浪费时间,一个箭步掀开车帷,黑白郎君在车内,却是倒卧着,双眼紧闭。
有那麽一瞬间她像是周身浸了凉水,几乎就要打颤起来。
在忆无心心中,黑白郎君是个神一般的人物。
但她知道他不是神。
早在他受下魔世三尊三掌、并约战网中人而倒下时,她便明白,黑白郎君南宫恨,只是个人。
强悍绝伦,仍会受伤倒下的人。
她收敛心神,爬进车里,迅速地探查他的状况。
指尖滑过黑白郎君身躯,仍有脉搏、气息绵长,身上无伤……只是,不醒;她试了月轮慈照,若是内伤,月轮慈照也会有用,但黑白郎君毫无清醒迹象。
她还能怎麽办……?
跪坐在黑白郎君身边,不自觉捏紧双手,停了几瞬才惊觉,「啊!蛟龙有猛毒,小石头说毒气弥漫,一定是中毒了!」
她赶忙从腰间的随身药囊掏出从黑水城带出来的清阳追命丹塞进黑白郎君口中。记得大匠师说这东西虽然没有冥医所制的阎王低头厉害,但也是能解百毒的灵药。
忆无心不像银燕等人常常往死里凑,可毕竟身份特殊,大匠师还是给了她两颗以防路上有个万一。
用清阳追命丹换得一时三刻的缓和,忆无心让黑白郎君平躺後才爬下马车,触了触骷髅马,「我现在去找了解一下黑白郎君到底发生什麽事,你要留在原地喔。」
语罢,忆无心跑往山顶。山顶景况如她所想,树木断的断、裂的裂,可想见本来的蓊郁景象,只是当前实在惨烈得可怜。
忆无心一眼便看到所谓的石公。比她略高的巨石有着鲜艳的木色。整颗石头,表面如珠玉光滑。她不知如何形容较好,石公表层的木色有寸断的裂痕,由裂痕可窥见石中颜色蓝绿交错如碧海。从裂痕透出的蓝绿色,更恰恰成一层层的圆,像是年轮,更彷佛一个透明的壳内装了树、而树中又包了石。更别说她眼中所见,石公所散出那光化万物的烈阳之气。
毒蛟翻腹在数丈之外,身躯半融,不停散出猛毒。可猛毒也仅止散在毒蛟身躯一丈范围内,更有被石公的烈阳之气缓缓清静的趋势。
忆无心小心翼翼避开仍有毒气的范围,走至石公前、双掌平贴其上。
意识交流的好处是不需组织言语,很快地,忆无心知道了昨日傍晚发生在此地的情况。
以石公的角度,便是:来了个人,蛟扑上去咬;蛟很快被打倒,散出毒气,人中毒离开。
而毒会让猎物睡着,本意是方便进食。
与石头的意识交流向来既简单又明确,忆无心这下可以肯定黑白郎君确实是中了毒。但这样还不够,她无法肯定清阳追命丹能不能完全去除有百年道行的蛟龙的毒瘴。
既然石公可以净化森林中的蛟龙之毒,对人也许有效。她这麽想着,於是得了石公应允之後,从石公『身上』取了手掌大小的部分,作为医治之用。
去回约莫花了两刻时间,忆无心还没靠近幽灵马车呢,就看到一只土色的幼兔蹦哒上独角骷髅马的大头骨,然後被趴在脊骨上的兔子高速冲撞落地,在草上滚了几圈。
本来内心有几分紧张要回到黑白郎君身边,结果一看到这两只兔子,不知怎麽着,紧张的气氛当场烟消云散。
黑白郎君看到这景象会有什麽反应呢?忆无心脑海闪过这种想法。她在幽灵马车四周踱步,认真回想当初大匠师给她清阳追命丹时叮嘱了哪些事。
两只小野兔从幽灵马车上跳下,跟着她,一前一後蹦跳着。
不知谁说的,忆无心天生似乎容易与动物亲近。就连名字里带动物的人,也逃脱不了被收服的下场。
「来玩吗?」跳。
「趁坏人睡觉来玩嘛~」蹦跳。
「坏人会睡很久喔。」
脚步一顿,她问:「……会睡多久?」
「会睡到生出一窝小兔子!」跳在她前头的幼兔这样回答,对忆无心来说是一个完全无法明白的时间。
她只可以确信,无论是三五天还是数月,对黑白郎君都是危险。
「对不起,我现在不能陪你们玩。」说罢,她当机立断回身掀开车帷、爬进车内——
幽灵马车,扬蹄而奔。
※
直觉待在原地安全有虞,幽灵马车直奔至山腰後,忆无心突然没了主意。人在情急之下总会做出自己最习惯的求助方式,忆无心也不例外。而她的方式还是老招:问石头。
这一问,问到日落西山,终於有更多眉目。
石头们说,蛟毒使人昏睡不醒。人类会睡多久它们不知道,因为都被蛟吃了。
先前有只胖狐狸中毒後睡了月余,醒来瘦一大圈恰是侬纤合度,正好下山去吸人精气。
石公能净化所有阴邪,带在身上有益无害……诸如此类。石头给的资讯很多很杂,她只能一项一项慢慢地来。
靠石头引路,她找到了据说可治病的药泉。治病其次,大匠师曾告诉她,清阳追命丹服下後要让中毒者发汗一段时间。
白日她还能把黑白郎君从幽灵马车内拖出来让太阳晒晒,还没问到这个药泉之前,忆无心有过晚上要把人摆在火边烤的打算,可她很怕一个不小心不只发汗过了头,还顺便把黑白郎君半边烤熟了。
石头们说那药泉夏暖冬热,於是忆无心想了想,泡在温泉里发汗,约是比烤火好点。
药泉的所在是个只有不到十步的小水泉,四周石块层叠、同时也草木茂盛,远处有流水之声,应是连通野溪。泉池洁净,水潭里头蓄满了水、冒出蒸腾热气。
总然是盛夏,入夜後的山林依旧冷凉。看看抬头昏暗天色,忆无心先在水潭附近找了块地方升起火,再探探依然没有清醒迹象的黑白郎君,开始她那武林人士全然难以想像的丰功伟业。(一步:明代面积单位,约略等於一坪)
江湖道上,总会有些无耻宵小之辈专作淫人妻女的下流勾当;偶尔偶尔,也会有女魔头或龙阳之好者喜好淫人夫儿。
撇除异於常人的肤色,黑白郎君那张脸,五官端正刚毅,虽然不是史家人那般的上等男色,可在忆无心眼中,黑白郎君的身材样貌确实是吸引人的。
但,淫黑白郎君?
那个黑白郎君南宫恨?
他没动过淫人的心念已是万幸,这武林哪有别人淫他的份。谁要敢把主意打到黑白郎君身上,即便是邪魔歪道听到也会说:这人肯定是活腻了。
然而忆无心不愧是藏镜人与女暴君的女儿,勇气非同一般,头一回脱男人衣服,竟然就挑上中原第一狂人的衣服来脱。
若女暴君地下有知,兴许会得意地道果然是她姚明月的女儿,初生之犊不畏虎,一挑就挑了这个高难度的。
无论如何,忆无心终究是动手了。
她留了件里衣在黑白郎君身上,没有为何,纯粹地下意识觉得好像不该就这样将黑白郎君剥光。然後她将黑白郎君「摆」进温泉池里。
在那之前她有试过水温,泉水温热柔滑,碧青的颜色还带点白浊。
忆无心让黑白郎君倚坐在池边,自己坐在水边的石头上,想着希望清阳追命丹多少能让黑白郎君早点清醒,哪怕是一天也好。黑白郎君的仇家——如果真的有人找上门来——她肯定对付不了。她连银燕堂兄都及不上,怎麽对付有实力能与黑白郎君一战的人?
黑白郎君渐渐往下滑去。她想得入神,没注意。
待她注意到时,她差点成为成功淹死黑白郎君南宫恨的第一人。
「……黑白郎君你千万别死啊啊啊!」
黑白郎君当然不知道自己死里逃生。他清醒,这事自是万万不会发生,若被他知道自己差点被个女娃淹死,怕还不立时跳起来把忆无心掐到断气。
忆无心七手八脚捞了人起来後试了几回,池深还不到两尺,要想让黑白郎君浸到肩头,总是没法子让人不滑下去。
她歪着头,左思右想一会儿,想出了个会让藏镜人为之悲嚎外加对黑白郎君怒火直上三千丈的决定。
忆无心脱下帷帽、外衣,余下最里贴着肌肤的单薄衫子进入泉水中,把黑白郎君搂在怀里,头颅枕在她肩上,让她可以从後头撑着不使他整个人滑入水中。
她是用着顺便沐浴的心态入水。只要能帮到黑白郎君,在忆无心心中这都是小事。反正,共浴不就是那麽回事?她小时候也常和爱灵灵一起洗澡,算不得什麽。
只是男人压在身上的感觉沈得很,忆无心稍稍调下姿势,双手搁在他胸腹间,没忘了带上由石公那儿得来的石头。
以前她闲暇时常常与石头交谈,可黑白郎君现在有事,纵然有片刻喘息,她也没有什麽交谈的兴致。
她就这样安静地坐着。
约莫一刻,在她有些受不住前,怀中人有轻微颤动。忆无心赶忙探头,就见黑白郎君缓缓睁开眼,血红瞳眸随即与她对上。
「你醒了。」她抬手抹去他颈上应该是汗的细小水珠。「太好了。」
忆无心。
黑白郎君意识清明,却没有行动的力气。
他又闭上眼。
在水中。枕在忆无心身上。水流可感,然而肌肤相亲的感觉并不明显,但他不至於无感无觉。
她手从脇下绕到他身前、支撑着不让他灭顶。
「黑白郎君?」
经过几瞬气力才缓缓回到四肢百骸,他坐起,双手撑在水底,开口就是忆无心听起来很逞强的话语:「小小瘴毒,奈何不了黑白郎君!」
「是没有逼命危机,但我还是很担心的。」忆无心轻吁口气,顿时感到轻松许多。黑白郎君这般练武的男子抱起来绝不轻松,重量沈甸甸地压在胸口,几乎快让她喘不过气来。
「哼,你怎麽在此?」
「我在路边看到幽灵马车,发现你中了蛟毒。我有喂你吃下清阳追命丹,这种药吃下後需要发汗才能将毒排出体外……」
泉水高温,有助发汗,忆无心这麽一说,黑白郎君极快意会,却是没再说话。都被这小娃儿救第二回了,才说不需要她救未免矫情。
他自水里站起,忆无心跟着起身,连忙道:「这是可治百病的药泉,你再泡一会儿吧。」
「你这娃儿,想对本郎君指……」语气意外带上了不耐,黑白郎君转身,他愣了一愣,本该接上的语句顿时消失。
面料薄透、只盖到腿根的衫子服贴於少女身躯,薄薄衣料因水气而失却遮掩,更是突显所谓若隐若现的效果。
被看的忆无心在黑白郎君转身的瞬间,也愣。
入温泉的确是脱得光裸才是常理,但只论救人,他确实没想到忆无心会只着衫子及小衣与他一同入水。
那被热气薰蒸得薄红的白晰肌肤、意外地颇有份量的胸脯……
「忆无心。」黑白郎君是何等人物,单单一眼,他就什麽都,看完了。
「什麽事?」
可黑白郎君就是黑白郎君。脸皮厚度如铁壁、正气凛然、心中更是无比坦荡。
……於是看几近全裸的妹子也坦荡,视线半点都没移开。
「身材姣好的年轻女子,」黑白郎君难得称赞人,最後才补了句重点:「该要注意名节。」
「……喔。」忆无心拢拢衣襟,被水浸透的衫子全无遮掩效果。被同是女性的飞渊摸胸口,她还知道要闪避,却对南宫恨此人毫不设防,戒心简直是零:「还好。」
「心存侥幸!正因为你面前的是南宫恨,今日才可以安然无恙。」
「不是啦,我说的还好是……以前二师兄告诉我,如果被不喜欢的男人看了去,就操纵附近全部的石头压死他。」
「以你想杀黑白郎君,难矣!」考量到现在不是跳上幽灵马车远扬而去的好时机,他自是省下了句尾时常会附上的狷狂笑声,另外补了句:「黑白郎君保证今日之事,不会有第三人知情。」
这大概是黑白郎君用来哄妹子的最大诚意。
通常状况、通常不会奏效。
只是自小在灵界长大的忆无心并不是寻常女子。灵界教出来的女孩儿家,脑袋多少都有点奇葩,这点看爱灵灵就可以知道。
「让第三人知道作什麽?全武林都应该知道黑白郎君的肤色黑白二分。」於是忆无心水灵的蓝眸眨了眨,目光由从一双血红的眼下移,在视线还没有完全下移到某处的那个瞬间,一只湿淋的大掌直接盖住她的眼睛、极迅捷地转过她的身体。
「不代表你可以盯着不放。」
「喔。」乖乖点头,眼前才再现光明,「我先去换衣服。」
她很乖,爬上去後也没有乱看。披上外衣、鞋子拎在手上,一溜烟地跑到幽灵马车上整理仪容去了。
看到自己的坐驾被忆无心使用得这麽顺手,黑白郎君莫名希望幽灵马车能再有个性些,别那麽轻易被驯服……虽是这样想,他倒是从没动过收回让幽灵马车听忆无心命令这个念头。
黑白郎君又坐回温泉里。气力是回复了些,稍一运功,又发现某几个穴道气滞不通。
他还在想也许是余毒未清,忆无心又踩着石头回来,一身衣着已恢复平常,趴跪在泉池边:「你把衣服脱下来。」
「……」他默不作声,紧盯着这个竟然打算把黑白郎君剥光的少女。
「泡温泉不必穿衣服,你脱下来我帮你把衣服先弄乾。」
「不用。」断然拒绝。
「……我保证不偷看。」
「黑白郎君不需要这种保证。」
「那……」忆无心突然满脸的欲言又止,「难道你想要我保证对你负责?」
「……」
黑白郎君南宫恨,平生第一次,被气得差点把一口老血喷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