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特别喜欢早晨的阳光,因此他俩的卧房特别选在了朝东的方向,面着一汪湖水,远山如眉,自窗内一眼而去,最是一帧如画的山水景致。
总是在初阳东昇以前,他俩就起了来看日出。
今日,亦不例外。
但昨日会议忙得太晚,因而他只惺忪着眼,什麽也没看进眼里,倒是脑子里,昨夜开会所说的会议细项条条列列的,一字不漏。满心里只想着一会得要好好将专案企划作一番修改才行。
「要不要咖啡醒醒神?」妻子问到,满眼关心。
他嘴角弯起,说了一声「谢谢」,复又躺进被窝里头。
他没有睡着,迷迷蒙蒙的看着妻子坐在窗旁的梳妆台前仔仔细细的将头发理好;相识十多个寒暑,当朋友的时间就有八、九年,对彼此都了解,却还是弯弯绕绕许多个年头,才走在了一起。
掀被而起,来到她身後,接过梳子,仔仔细细帮她将头发紮起。
梳子给他拿去,她便顺手摸出了一面手镜把玩,镜面反射的光随着她的摇晃四处摆荡,最後落在他的脸上,镜面映照着他,也映照着他脸上的光。
他垂眼专心着手上的动作,手镜的光线丝毫不打扰他。
许久没给她紮头发,有些生疏,就是专注着,也用了好一会才紮整齐了。
「总算是紮好了。」看着镜里的妻子,话里有着轻薄的自我调侃的味道。
「这麽多年,还是马尾紮得最好。」
「最近比较忙,过一阵子再给你紮新的发型。」
「不忙,马尾就很好,简单又大方。」
「都说女人多变,偏你不爱。」
「来日方长,还怕没有变的日子?」
她的话教他眼睛一热,眨眨眼,眨去袭上的热浪。
「我们有一辈子的时间。」妻子笑,把玩镜子的手转而握住他的,眉眼弯弯与镜中的他对视。
冰冷的肤触教他心下一震,「喀啦」一声,手里的梳子落在了地上,妻子的身影迅速的在眼前晕染模糊,他努力的睁大眼,试图将视线重新凝聚,重新看清镜里妻子的笑眼,可无论如何就是徒劳无功。
不!
他开口大叫,却发不出声音。
不!
他想抓住妻子的手,却抓了空。
不!
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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睁开了眼,他只觉脑袋一片朦胧。
他四下张望一会,才慢慢的看清了景物。
眼前一片绿荫环绕,天光透过枝桠与树叶间筛落下来,在半空形成一束一束的光柱,空气里飘着叶草与土的潮湿气味。
手里抓着一把土,许是捉握了好一阵子,冷凉的土泛着的暖意。
紧握的手颤巍巍地松动,土散了,一点点落下。
复又看了许久,这才把视线放到了近处。
「醒了。」女子问到,脸上尽是担忧。「没事吧?」
没事?怎麽这样问呢?
「要不到医院去看看?」
医院?为何去医院?
「前日那一摔可摔得不轻。」
噢……想起来了,前几日在阳台摔了一跤。疼是疼,但没到送医院才是。
「还是到医院检查为好。」
「已经跟医院预约了,明天就去。」
「怎麽预约到这时候才去?」
「说是……不要误到今天的事情。」
「所以就这麽由着他乱来了?」
四周围一下子静了下来,是一种近乎死寂的宁静,呼吸的声音都清晰可闻,好一会才又有人开口。
「明天就把卧室一到南间,东间那儿还是着人来收拾整修整修。」
不!
虽不甚清楚他们讲得是什麽,但「东间」、「卧室」让他直觉地意识到这是关於他的。
他大叫,但仍是发不出声音。
「他不会愿意的。」
「总好过出意外不是?」
「这麽说也不无道理。」
「我看就这样吧!明天就着手。」
不!
「好吧……。」
不!
颤抖的手努力得想要抬起。
他得让他们知道,无论如何他们都不能将他逐出去……谁都没有资格将他逐出去!
「那梳妆台也势必得挪到南间去。」
「它也够陈旧的,况且也因那梳妆台才会出事,留着做甚?」
不!不!不!
他胸口不住的紧缩,颤抖更甚。
那是她时常坐着的地方,虽只在窗旁,但就着天光,即使不在灯光之下,他也能与她对望,那张时时嫣然,对着他盈盈浅笑的容颜。
不!岂能!?岂能!?
「土已经掘开,这就开始了。」一个头戴鸭舌帽的男子自人群间穿插而入,一夥人才舒开了眉。「推上前去吧!」
只看眼前一群人退开,入眼是一被掘开的墓,碑前地上,正放着一面沾满泥土的手镜。
他身子一震,宛如五雷轰顶。
两行清泪流下,落入尘土。
她把玩手镜的模样仍在,巧笑倩兮,耳边她的话语仍荡荡然。
我们有一辈子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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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踏实地的感觉,有些陌生。
他没想到自己还能走路。
脚缓缓地挪动,一步一步……有些难以行动,不过无妨,只要还能走,无论如何便都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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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开门,却见妻子正在妆镜前梳着头发,他不可置信的眨眼,第一次,她在,第二次,她在,第三次,她仍在……。那被掘开的坟地、那沾着泥巴的妆镜,吵得不可开交的场面......是梦吧……。
「你怎麽了?」透过妆镜,她问他。
回过神来,他摇摇头。
看他发愣的样子,她不禁觉得好笑,又看他四肢僵直的站立的模样,又更觉他滑稽,便不自觉的笑出声来,直到她的笑声滑进他耳朵,他才又回过神来。
他四处观望了一会。
「这里是南间。」她道。「东间那儿整理整理也好。」伸手拉过他,将梳子放进他的手中,既温且凉的触感自掌心传进脑海。
「你说要给我梳个新的样式,可想好了?」
定定地看了看她,他笑了。
「想好了。」他道,扶起她的长发,细细的梳着。
他看她,手里的手镜徐徐翻转,最後落在他的脸上。但南间无大窗,只在上头开了流通空气的小窗─这儿以前是佛堂,因时常烧香,烟香散不出去,於是就挑了日子给移走了,但後续不知该作何用途,也没人想用这间房当卧室,於是就一直空着,至东间整修,才暂时挪进这里,虽阳光照不进来,但就着灯,还是可以看得清楚的。
他专注着手中的事情,斜角余光里有着隐然的笑意。
「你怎麽了?」第二次问出这句话,她对他的笑容不解。
「没什麽。」他道,笑意渐浓。「紮好了。」
她抬眼,也笑了。
「如何?」
「这回齐整多了。」
「我思来想去,还是马尾好看。」他後退一步,对镜里的她左端详、右端详道。
「就快天亮了。」
闻言,他抬首看向上窗,只见黝黑的天光退了色,微微泛着一点薄薄的蓝影,天就快亮了。
「许久没有一起看日出了。」她叹道。他不解,他俩不是日日都一同看着日出的吗?瞧着他的不解,她也没多说些什麽。「看日出还是要去东间好些。」放下手镜,握着他的手就要往东间而去。
「等等!」他惊喊,身子一震,僵直得无法动弹。他眼里流露出无与伦比的惊惶,泥土的潮湿气味、墓碑、掘开的坟、吵闹的人群、沾了泥的手镜再度跃入他的眼前。
原该是轻握着他的手收紧,用力将他抓了回来。「我陪你,离日出还有一些时候,我们慢慢走过去。」
看着她盈盈的笑脸,原本僵直的身子渐渐松懈,他开始试着挪动自己的双脚,奈何身子却不听使唤。她松开抓握他的手,却不放掉,转而扶助他的身子,她的手环抱着他。
是了,在他的记忆里,她的手一直是微冷的。
不知何时,曾经有一度,她的手冷得让他如坠冰窖,心惊胆战。
她扶着他缓缓地往前走,每经过一扇窗,窗外天上的蓝影就多出一点。
「你只是过於恐惧了,你还是能够走的。」
「……我无法想像。」
「别想,只要知道……我陪你。」
他停下脚步,她因他的停驻而抬首,她的眼看进他的眼,水光瀛瀛之间,有显而易见的淡然和……隐隐夹杂的轻愁。
在他的心里,她永远懂得以笑容面对世事,悲也好、苦也好,在她身上总是被柔柔的转化,也因此扶助着他。然而,如今的她眼里竟有着他难以想像的悲凄模样。
这是他的不是。
「对不起,我不该这麽对你。」
「不怪你的,普天之下没有圣人。」
「我自己走吧!」他道,微笑的看着她,看着她脸逐渐浮上笑意。
环抱他的手轻轻的松开,却没放,转而握住他的手,握着他缓缓往前走。
大约是习惯走路了,僵直的双脚渐渐有了知觉。好容易看到了东间斑剥的房门。
他徐徐的喘口气。
东间与南间相隔不远,然这小小一段路,他俩却像走了一世似的。
她终於放开他的手,一路距他两步之遥,时时回眸看顾着他,直到门前,她伸出手再度拉住他,这回,不是松松的轻握,是实实的抓住,紧紧的。
「今日的日出一定很美。」
「哪一回的日出不美呢?」
「这回又更不同的。」拉着他的手打开门,幽黑的天光已经全数褪去,蓝影给金阳取代,投在她身上,金碧辉煌,一时间叫他看不清她的脸,便只能眯起眼,直到适应了一室的明亮。
仍是那一幅熟悉的光景─澄碧的湖水,湛蓝的青空,远山如黛眉,如斯好景呵……他突然有一种了悟,胸阙开明,却不由得苦笑起来─时光流转若许年,人事常变,独独这帧山水,几经寒暑,一如当初。
因特别喜爱早晨的阳光,於是便将卧房选在了东间,不论如何,他两人必定同赏日出。
日出山头,阳光遍撒,把雾朦的山水都照得金艳艳,即使薄雾未散,粼粼波面依然照彻天光,宛若明镜。
「我们还会有下辈子的,还有下辈子。」恍惚间,她的声音悠悠荡荡而来,他看向她,朝阳之下,她的身影清晰了起来。
「是啊!我们还有下辈子……。」唇间扬起一抹笑意。
这是他见过,最美的日出。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