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久久不見 — 46. 柚子的心意,她滿懷感謝

李俐芝,现在,五十岁

李俐芝刚洗完碗回到客厅,就看见母亲坐在电视机前面看新闻,手上还一边拿着念珠在念佛号,她暗笑在心里,母亲这样一心二用,怕是二头皆空吧?她父亲则坐在摇椅上,虽然面对着电视,但是她不确定父亲有没有听进任何一则新闻。父亲已老年痴呆,肯乖乖坐在摇椅上,她就万幸了。

父母都老了,真应该多回台北陪陪二老,还好平时小咪住在娘家,父母还有个人陪,只希望小咪没那麽爱玩,可以多一点时间陪伴外公外婆。

她想起小咪的房间,在新竹都是由她收拾,台北这里一定乱到不行。她不得不怨叹,儿女、儿女,都是来讨债的,她不知道还得跟在小咪後头收拾多久?依小咪的个性,恐怕还是得要外婆跟前跟後的收拾,房间才能看得到地板。

她急忙走到小咪的房间查看。

小咪就住在以前她和大姐共用的房间里,果然一片狼藉,不是说暑假搬回家住吗?这里怎麽不先整理乾净?唉,大学女生都是这个样子吧?

李俐芝看看这间乱七八糟的房间,只能自己动手收拾。地板上散落着各式各样的东西,衣服、书本、音乐光碟、皮带、鞋子,还有垃圾,那麽,垃圾筒呢?看来最需要出现在地板上的东西,已然被其他东西淹没。

真是够了。

她捡起地上一本小册子,竟然是佛经,一定是母亲给小咪的,小咪什麽都不珍惜,就这样乱丢,要是给母亲看到,怎麽得了?

她看着那本佛经,突然想起什麽,於是在小咪书桌抽屉里翻找东西,怎麽看都是小咪的东西,她停下来,思考着,她出嫁前的东西呢?那些曾经被她当成宝贝一般收起来的东西,现在在哪里?

她母亲正好在这时走进来。

「在找什麽?不要乱翻,那是你们小咪的东西。」母亲用台语说,看来还比她这个母亲更护着小咪,她不禁有点吃醋,她想提醒母亲:我才是你女儿。

「我以前的东西,我想找以前的东西。」李俐芝对母亲说,眼光还在这屋内搜寻,不知道母亲把她年少时的东西收在哪里。

「以前的东西?是多久以前?」

多久以前?很久了吧?她也不记得,只记得是她年轻时候的东西,心里一急起来,忘了该怎麽对母亲说明。

「就是...就是...」

母亲镇定地打开衣柜,指指衣柜下方的几个箱子。

「你和大姐以前的东西都在这里,我没有丢,不过,我分不出来是谁的。」

李俐芝走近一看,有好几个箱子,有些东西塞不下,还从箱缘透了出来,她点点头,心想,「应该就在这里。」

母亲一离开小咪房间,她就把衣柜里的几个箱子搬出来,坐在小咪的书桌前,一一检视里面的东西,结果摆得满桌都是,全部都是陈年旧物和一些已经泛黄的文件。

她在箱子里找到一张照片,那是她高中时和大鼓的合照,李俐芝看着看着,想起自己和大鼓那一段感情,曾经那麽炽烈,但各自上大学後,竟无声无息地淡了。年轻时,任何事在当下都是轰轰烈烈,但来得快,去得也快,在她还搞不清楚发生什麽事之前,就已结束。

她想起这张照片背後的字,於是翻到背面,看到「义德商专会统科林佑嗣摄」那一行小字,心里有些感伤。这些字是柚子写的吗?如果柚子认得出她,为什麽不来找她?她回想起当年的自己,不也是没有勇气去找柚子?责怪柚子做什麽?只是,若二人当年都能多一些勇气,如今局面是否会有所不同?她不知道答案,也不需要知道,这些都已成为事实的过去,没有人能改变,也毋需追究。至於写这些字的人,到底是要试探什麽?这倒是她一直好奇的疑问,只是这宗无头悬案,她从没有机会亲自问过柚子,以後也没有机会。

她把照片收进皮包里,她要带回新竹,那是她青春时的记忆,包含了二个让她至今无法忘怀的人。但这次要找的东西不是这个,所以她继续在箱子里翻找,终於让她找到了。那是一卷宣纸,卷起来的宣纸,外表泛黄,都快三十年了,纸张还没有碎裂,真是万幸。

她把宣纸展开,看到一幅用毛笔手抄的心经,字体工整,祝祷之意万千,她能想像柚子在抄写这幅心经时的心情。她很感激,就算柚子那时对她没有男女之情,这份友情的温度,还是暖上她的心头。

这麽多年,不管是友情还是爱情,她竟然就这样把这幅心经给忘了,也把写这幅字的柚子忘了。真是太不应该。这是身为她好朋友柚子的心意,应该好好保存才对,不应该被遗忘在柜橱里。

李俐芝拿着那一卷宣纸,又走回客厅,在母亲身旁坐下。

「妈,你还记得这个吗?」

她小心翼翼地把宣纸展开给母亲看,母亲凑过来看,眯眼看了一会儿,才似乎看出些端倪。

「哦,这不是佛经吗?」

「嗯,是心经。」

「哦,这个好、这个好,好像很久了呢。」

母亲也看得出这卷宣纸有点年纪。

「这是你写的吗?」

李俐芝摇摇头,为什麽做母亲的都会高估子女的实力?她明明对美术这一门学科一窍不通,母亲为什麽会以为这是她的作品?

「我不会写毛笔字啦,这是我同学送的,你忘了吗?」

「什麽同学?我不记得。」

母亲上了年纪後,总是有选择性失忆症,对於不想记得的事,就推说不记得。其实有些事,母亲心里记得,嘴上却不愿意承认。

「你还把人家骂了一顿,你怎麽忘了?」她笑了出来,这件事绝对是母亲不愿意记得的事。

「怎麽可能?你同学送你东西,我怎麽会骂人?」

就是有,她在心底暗笑,母亲又不记得了。

「那时候你信基督教,你忘了?你就说基督教要读圣经,不是佛经,把我同学骂了一顿。」

那时她对柚子可心疼了,柚子的好心却被母亲当做恶意,她急着想澄清这个误会,只是一直无法联络上柚子,没办法亲自向柚子道歉,害她耿耿於怀好一阵子,以为这一辈子都无法向柚子说明这个误会。

「信主得永生,阿门!」父亲一听到「基督教」这三个字,反射动作就是大声念唱出这一句。

母亲见父亲已经痴呆,叹了一口气。李俐芝只好走到摇椅旁,安抚父亲。

「爸,对,阿门。」

「现在就信佛祖了说。」母亲还是忍不住叨念。

「爸不知道啦。」她帮父亲解释。

母亲还是不记得有骂过她同学的这件事,反覆看了那卷心经好几次。

「怎麽会这样?真的吗?」母亲自言自语起来,接下来是一段沈默,李俐芝看母亲的表情,就知道母亲想起来了。

「哦,是一个男生吧。」母亲的表情像是在回想什麽,「我信基督教?那不是很久以前?这麽久的事,我怎麽记得?」

母亲在耍赖,又不承认自己曾做过的事。不记得也好,有些记忆,不堪回首,倒不如不要回忆。

她笑了出来,「你每次都说不记得。」

「字,写得不错,又是佛经,真的很好。」

母亲定定地看着那幅心经,眼神不肯离开,李俐芝知道母亲很喜欢这幅心经。

「你喜欢?送给你好了。」

「好,好。」

母亲欢喜得把心经拿到佛桌前供着,口中还念念有词地唱念起心经。

这样最好,各得其所。柚子的心意,有人欣赏,她满怀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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