妡瑞在冬日余晖中快步来到我身边,橙黄色的碎光洒在她的外套上,宛如无数片闪烁的金叶舞动。
自从她升上高中後,我们就没什麽机会一起回家了。平常下了公车,我会在站牌前稍候片刻,等载着她和虾米、二哥的公车随後抵达,再四个人一起走回去。
现在的我,已经不再等候那班公车。
这天我跟妡瑞约好,放学後去学校接她。我到的时候,妡瑞还没下课,於是我坐在附近林荫步道的长椅上一边等她,一边玩着手里的电子鸡。
妡瑞从校门走出来时,天空晚霞的颜色已变得更深了些,行走在路上的学生也只剩零星几个。
「你怎麽这麽快就到了?我想着你还要坐车过来,所以我刻意在教室里多待一会儿才出来!」妡瑞见到我很惊讶。
「我最後一堂课骗老师说身体不舒服,他就让我提早回去了。」
她噗哧一笑,「秋千变坏喽,居然翘课,我要去向莙莙阿姨告状!」
「好啊,那就走吧。」
「等等,再坐一下,我有带礼物过来。」她拿出两罐热饮,还有一包零食,「我买了热可可,这包洋芋片是福利社老板请我的。」
「老板是男的对不对?长得漂亮果然福利特别好。」
妡瑞笑瞪我一眼,忽而感慨道:「真希望时间能过得快一点,等你明年也升上高中,我们就能像以前那样一起结伴回家了。」
「很快啊,不就再一个学期?」我啜了口可可。
「嗯。」她的视线落在我手中的电子鸡,「虾米还是没有消息吗?」
我摇头。
「都已经三个礼拜了,他没有回去他家,也没有再来学校上课,究竟跑哪去了?」她最初的担忧已变成深深的怅然,「虾米到底为什麽要这样不告而别?我真想不明白。」
虾米离开後,我才知道他有留一封信给爸妈。
信里简单感谢我们全家这一年来的照顾,并说他会好好照顾自己,要我们别替他担心,也不要去找他,以後有机会他会回来看我们。
看到妈读完信後为虾米心急掉泪,我仍无法相信那晚他会用那种轻蔑的态度指责妈的不是。明明爸妈对他的好从没少过,虾米却选择用这种方式回报他们,这让我一度难以接受。
只是日子一长,我才渐渐领悟到,虾米会选择隐瞒所有人,只对我说出真相,也许就是因为让他兴起离开这个念头的人是我,他打从心底真正鄙视的人也是我。
我才是让他对这个家忍无可忍的元凶。
我没告诉妡瑞虾米离开的真相,这件事对谁我都无法启齿。而虾米留给我的电子鸡,我也从没当着家人面前拿出来过,我不敢让他们知道我是最後一个见到虾米的人。
喝完可可,我和妡瑞并肩前往公车站的途中,她牵起了我的手。
从小妡瑞只要感觉出我在难过,就会用这种方式安慰我,只不过这个习惯到了我升上国中就停止了。
当她冷不防再对我传递那份熟悉的温暖,有那麽一瞬间,一股浅浅的酸楚涌上我的鼻腔,眼眶也因随之涌上的泪意而灼热刺痛。
尽管如此,我仍感觉到心里的某处已经冷却,一点一点冻结,再没有一丝温暖的可能。
『幸好我不是你,秋千。』
虾米离去的一个月後,我收到一份包裹。
在我十岁那年搬到台南的昔日玩伴小威,我曾答应过他,以後会在他生日时寄礼物给他,从此我每年都会准备一份生日礼物寄过去,没有间断。
第一年寄出礼物不久,我就收到小威的回信,只是第二年、第三年过去,我始终没再收到他的任何回音。尽管如此,我依然信守约定,每年寄送生日贺礼给他。
今年是第五年,我终於又收到从台南寄来的回音。
那是今年我寄给小威的礼物,小威直接把包裹退了回来,并在我写给他的卡片里,夹了一张像是从笔记本随便撕下的纸。
纸上大大地写着:你是谁啊?
『搞不好人家已经不在乎你了,真蠢。』
『他才不会!』
『你确定?他转到新学校本来就会交到更多新朋友,迟早会不把你当一回事。』
『小威不会,他跟我约定过的!』
分别後的第五年,小威不是不在乎我,或是不把我当一回事,而是他的记忆里已经完全没有了我这个人。
仔细想想,说不定从他不再回覆我那时开始,我对他来说就已经不再重要。既然他连我是谁都不记得,那麽当年他说长大後会回来找我的承诺,大概也不可能做到了。
『我知道你不会忘记,所以你一定要准时送,要不然我们真的就绝交了!』
他知道我不会忘,却没料到有一天忘却的人是他。
但我清楚其实这样才是「正常」的,毕竟没有谁不曾被时间带走过些什麽。
因此初见小威写在纸上寄还给我的那句话,我脑中第一个浮出的疑问,是上天为何唯独忘了把「遗忘」的能力赐予我?
为什麽祂不让我当一个正常人?一个会记得,也会遗忘的正常人?
为什麽祂要把我变成一个连一点点痛苦都无法忘记的人?
『什麽记忆天才、超级神童,最好去死吧!我一点也不想被你那恶心的脑子记住!』
『你让我觉得不管是你,还是被你记住一切的人,都很不幸。』
以前我一直认为,就算身边有谁会背叛我,那个人也绝不可能是虾米。
如今虾米这一走,却让我真正醒悟,在这世上最令人无法忍受的,并不是总是遗忘的人,而是从来就不曾遗忘的人。
那些不懂得去遗忘的人,比起轻易就能遗忘一切的人,还要更可悲、更可恨,更令人无法原谅。
要是真相信这世界有什麽绝对不会被遗忘,那才是最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