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我答应妈妈多说些哥哥说过的话给她听,二哥跟爸爸也渐渐察觉到我这种行为。爸爸偷偷问起我这件事,得知这是妈妈的要求後,他便留意了妈妈一阵子,确定没什麽不对劲才安了心,并跟着一起畅谈有关於哥哥的话题。
『如果我是妈,应该不会想嫁给爸,爸实在太粗心了。』
「什麽?你哥说过这句话吗?什麽时候的事?」爸爸大吃一惊,差点被刚吞下喉咙的饭噎到。
「六年前的中秋节,你把外婆留给妈妈的玉镯子弄碎了,害妈妈气到哭,哥哥安慰妈妈的时候就说了这句话。」我回答。
妈妈捧腹笑个不停,爸爸在一阵尴尬後唇角也失守,跟着大笑起来。
但是二哥没有笑,每次聊到哥哥的事他都会闷着脸不吭一声,吃完饭便迅速离席,看似对哥哥的话题丝毫不感兴趣,也拒绝参与。
我感觉得到二哥对我一天比一天冷漠,过去他不是大声凶我,就是嬉皮笑脸故意闹我,但如今二哥不仅不跟我说笑,也不再骂我,甚至不再主动跟我说话,就连正眼看我都不愿意,而我始终不明白二哥为何会有这样的转变?
即将升六年级的暑假,某日我站在二哥的房门外,内心忐忑不安,那时我已经很久没有跟二哥好好说过话。
做了几次深呼吸,我谨慎地轻轻敲门,打开门就看到他躺在床上翻漫画书。我怯怯开口:「二哥,我有话跟你说。」
「干麽?」他冷回。
「那个⋯⋯昨天是我的生日,我昨天就满十二岁了。」
「那又怎样?」
「你曾经答应过我,等我十二岁,你就会跟我赛跑。」
二哥沉默数秒,反问:「我什麽时候答应过你?」
「就是我九岁生日的隔天,三年前的七月二十三号,那时你说我还没资格跟你比赛,至少等三年後再说。今天是七月二十三号,正好满三年了⋯⋯」我吞咽了口口水,「你今天可以跟我比赛了吗?」
他久久不语,等他放下漫画坐起身来,却没有做出我期盼的反应,他只是冷冷看着我,眼里投射出的森冷光芒让人不寒而栗。
「你真的很恶心。」他瞪着我,「你是不是以为我会像爸妈一样被你的话感动得痛哭流涕?像他们一样高兴地告诉你,谢谢你还记得这件事?」
我呆立不动。
「你现在一天到晚模仿大哥,故意学他说话,讨爸妈的欢心,觉得很光荣吗?是不是觉得自己很厉害?很了不起?都是因为你那高超的记忆力,爸妈才会更疼爱你?」
我被二哥一连串的质问吓得不知所措。
「什麽『记忆天才』、『超级神童』,最好去死吧!我一点也不想被你那恶心的脑子记住,谁准你记住我说过的话?我有说你可以记住吗?就算以前我真的答应过你,我现在反悔不想跟你比赛了,你又能拿我怎麽样?他妈的我根本不想跟你有任何关系,我看到你的脸就想吐,哪里有你哪里就倒楣。除了爸妈,全世界没人可以忍受得了你这种人!你以後不准再来跟我说话,滚远一点!」
二哥的咆哮让我的脑袋空白一片。
当时我完全不晓得他为什麽会这麽生气,我不断反刍他的话,判断出二哥会这麽讨厌我,有可能是因为我学哥哥说话。
可是为什麽不能学哥哥说话?妈妈想念哥哥,想见哥哥,心情不好的时候想听哥哥的甜言软语,所以我用这方式让妈妈重拾笑容,这样难道不对吗?
我的二哥居然对我说我最好去死。
大受打击的我久久无法平复心情,原本想藉此机会跟二哥重新拉近距离的希望彻底破灭。我体悟到,也许我再也没有办法亲近二哥,更无法继续抱持任何期待。
从此,我变得不敢再跟二哥待在同一个空间,我比从前更常往妡瑞和虾米的家里跑,我只能藉由跟他们相处时的温暖,来填补心中的失落与寂寞。
我依然继续时时重述哥哥说过的话给妈妈听,我已经完全习惯在妈妈面前这麽做了,但那时我还没有察觉到,哥哥彷佛再也离不开我跟妈妈之间,就这麽让哥哥的回忆继续一点一滴渗进我的意识,化为我的一言一行。
到後来,我几乎不必再费心回想哥哥在何时何地说过什麽,因为我脑子里的抽屉就像全写上哥哥的名字,不管随便打开哪一个,都会是他的声音。
「然後,那个家伙就突然狠狠地揍他一拳,看到那里真是超级爽的!那混蛋每次都那麽贱,老早就该送他上西天!」虾米握紧拳头,一脸热血澎湃。
「对啊,真的超爽,我也觉得他早就该滚上西天,最好下礼拜就能看到他们全部死光光!」我激动附和。
「没错,全部死光光!」
我跟虾米在家门口讨论昨晚的卡通剧情,情绪正高昂,妈妈却突然从屋里跑出来。
她先是惊讶地盯着我们,才转而露出一贯的笑脸温声说:「虾米,你们还小,不要说太多粗话,那样不好听喔。」
虾米呆了呆,尴尬地允诺,「好⋯⋯对不起,莙莙阿姨。」
等虾米返家,我也回到屋内,妈妈再度把我叫到她面前。
她严肃地对我慎重叮咛:「秋千,以後不可以再说什麽『超爽』、『滚上西天』、『全部死光光』这种话,这些话非常难听,绝对不许再说了。」她的双手用力压在我的两个肩膀上,「你哥哥他从不会用这种粗鲁的口气说话,更不曾说过一句脏话,每个人都称赞他礼貌懂规矩。你应该要向哥哥看齐,知道吗?」
爸爸说我跟哥哥越来越像了。
有次翻相簿,爸爸指着照片上的哥哥,说他从小就长得白白净净,一双古灵精怪的眼睛又大又明亮,笑起来的时候双颊会浮现两个小酒窝,相当讨喜;而我在五岁前皮肤黝黑,活像块小木炭,除了跟哥哥一样拥有一对酒窝,长相完全看不出一点他的影子。
长到了十岁,我的肤色白了非常多,和哥哥相差无几。
「等你过了变声期,说不定连声音都会跟哥哥一模一样呢。」爸爸那时这麽说。
十三岁的初春,飘下毛毛雨的日子,妈妈不小心感冒,从诊所回来後就回房休息。
过了半小时,我端了杯温水上楼探视。
妈妈在我轻推开门那时就睁开眼睛,视线投了过来,我问:「妈妈你没睡吗?」
「对呀,一直睡不着,不过,幸好吃过药後就退烧了,喉咙也不痛了。」她缓缓从床上坐起,接过我手中的温开水,「你等会儿要去车站接你爸吗?」
「嗯。」我望向窗外逐渐增大的雨势。
待妈妈喝完水躺下,我帮她重新盖好被子,她忽然提议:「秋千,你唱歌给妈妈听吧。妈妈鼻塞,不好入睡,如果你能唱歌给我听,说不定我很快就能睡着了,就像妈妈以前唱歌哄你们睡觉那样。」
她浓浓的鼻音听起来有点像是哽咽,眼里却是笑盈盈的,「你哥哥以前很喜欢唱歌,常在我和你爸爸面前唱个不停,你也唱一首给妈妈听,好不好?」
在那双映着期盼的目光下,我想了想,清清喉咙,深呼吸,开口唱歌。
只是才唱两句,妈妈就噗嗤一声,笑得乐不可支,我走音走得太厉害,几乎没有一个字唱在音准上,听起来就像在唱另一首歌。
「我们秋千真的不怎麽擅长唱歌呢。」妈妈止住笑,眼皮沉了些,彷佛陷入了回忆,低语:「你哥哥唱歌很好听喔,嗓音既清亮又乾净,听起来就像是天使在唱歌。」
她渐渐阖上双眼,声音里添了一份落寞,「妈妈⋯⋯好想再听一次你哥哥唱歌⋯⋯」
我站在床边,看着她带着悲伤的表情沉沉入睡,一动也不动。
过了几个月,我花三天时间亲手做了一张卡片,以及两朵康乃馨,一朵红色,一朵粉红色,准备在母亲节那日送给妈妈。
收到康乃馨那天,妈妈眼里堆满了笑,看得出她十分感动,我也因她的反应而觉得欣喜。
这时,妈妈突然问:「秋千,明年的母亲节,你可不可以做一朵黄色的康乃馨给我?」
「好哇,妈喜欢黄色吗?」
「是啊,以前你哥哥就曾做过一朵黄色的康乃馨给我,非常漂亮,你也跟哥哥一样,下次做一朵黄色的给妈妈吧?」
我注意到,本来在一旁莞尔听着的爸爸,在妈妈提出那个要求之後,嘴角笑意微微一滞,他看着妈妈又看着我,彷佛想要说些什麽,却迟迟没有作声。
那晚,爸爸主动走进我房里和我聊天,话题绕了一大圈,才小心问起妈妈今天的反应,会不会让我难过?
「不会。」我停顿了几秒後回。
「那就好,妈妈是因为思念哥哥才会那麽说,绝不是不喜欢你的礼物,你不要在意喔。」他抚摸我的头,然而这个举动,却让一个念头从我脑中闪过。
我是不是做错了什麽?
老实说,一听到妈妈提出那个要求,我的表情很有可能是跟爸一样的。我确实感觉心头像是被刺了一针,苦涩从胸口涌上喉咙。
爸爸还为这件事特地前来关心我,那就表示他有察觉到我的心情,这让我惊讶之余也有些开心。
我不禁又想起二哥对我的咆哮,他愤怒的脸,以及爸关切我的表情,此时在我眼中重叠了起来。
『你这样一天到晚模仿大哥,故意学他说话,讨爸妈的欢心,觉得很光荣吗?』
这样难道不对吗?
我错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