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金开始打第三针,在静惠面前总是鼓起精神。
她在家里做了一碗面线带来,小心地不让汤流出来。她蹲在床尾,把床的前半部摇高,他自然就坐了起来。她为他架起可以放在床上的桌子,把面线从保温瓶中拿出来倒在碗中。这每一个动作,她都做得细致而彻底,每一个动作,她都专心,希望这样就能忘记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
「徐大哥最近怎麽没来?」阿金问。
折叠好的橘色塑胶椅靠在墙边,那原来是徐大哥的位子。
他们已经一个礼拜没有讲话。徐凯试着找她,手机和家里都试了很多次。半夜一点,她躺在床上,听电话无助地持续响着。徐凯留下的message中没有说话,只是挂掉电话的声音。他可能也知道她醒着,所以不停地打。她的确也是在数他打来的次数,只是不去接。这样的你来我往,也变成一种沟通模式。
阿金吃完午饭,睡了一下。她拿着自己的面包,走到病房外。
下午一点,她坐在医院长廊的一排塑胶椅上。阳光斜斜地照进,吃掉一半的椅子。她的上半身裹在阳光中,双手拿着全麦面包啃。她戴起随身听听广播,俏皮的广告热烈地推销手机。她拿起旁边椅子上的矿泉水,阳光照着透明的水瓶,里面摇动的泡沫闪闪发光。隔两个座位菲佣用英文写着家书,高挑的白衣护士快步从他们跟前走过,她听着广播中陶子唱着「太委屈」……
她低下头,把嘴中嚼了一半的面包吐回透明的塑胶袋中,口水沾到自己的手背。她的头塌进手掌,把棕色框眼镜丢在旁边的塑胶椅上,用力揉着眼睛。她上下的牙齿咬紧,忍住不出声……
那天之後,她就常戴着随身听。走在路上,感觉有人陪伴她。
她喜欢孙燕姿的「开始懂了」,走下捷运站,音乐围绕着她,觉得自己好悲壮,好像在演电影,身後永远有配乐。如果徐凯现在在看这部电影,应该会再喜欢她吧。站在月台,地上的红灯闪烁,轨道洞口吹来的风把她的头发吹起,在列车的噪音中,音乐突然没了。她低头看,没电了。她试着关掉电源,再打开,随身听就打不开了。
可惜,现实生活是没有配乐的。
她学了好多流行歌曲,知道听众在什麽情况下点什麽歌。她听着DJ念着点歌人给对方的话,觉得每个人故事都一样,她的没什麽不同。
有一天下午,她听到台中的「鸭鸭」(应该是这样写吧),点了MacyGray的「ITry」给台北的「阿毛」,鸭鸭说:「我们在一起,历经了这麽多起起伏伏,如今虽然分手了,但我希望你知道,我仍然爱你,没有你,我的世界将永远是残缺的。我诚心地祝福你幸福、快乐,早日找到比我更适合你的女孩。」
世上那麽多人,但只有一个故事。她很高兴自己正在体验那个故事。
她又回到一个人的生活,那种徐凯还没出现前,多年来她认定的美好生活。早睡、早起、刷牙、洗脸、穿衣服、戴耳环、找钥匙、穿鞋、下楼梯、出门、进捷运站、下楼梯、刷卡、走进月台、被想赶在车门关闭前冲上车的人撞到、等车、抬头看红色的数位字写着「开车酒精浓度超过标准处15000元以上60000元以下罚锾并吊销驾照一年」、走进车、扶铁杆、看着座位上的男孩把手绕过女友的脖子、下车、出站、买早餐、买经济日报、对店员「需要袋子吗」的问题说「要」、进公司大楼、把识别证戴在脖子上、进电梯、颈背感觉到陌生人吐出的气、进办公室、和沿路的同事微笑、开电脑、输入密码、进入交易系统、开始整个上午的厮杀、中午在办公桌上吃便当、读经济日报「店头理财」那一落、她的手机在响,她不接、吃完饭看着窗外的高楼和街道,计程车蠕动地像电动玩具中的精灵。她去洗手间、冲水、使用、再冲水、用洗手乳、把手洗乾净。回到座位,把椅子往前拉,把自己卡在桌和椅之间。回覆E-mail,不用主词,用最简单的字和最短的句子。七点,离开公司,买便当,坐捷运到医院,询问张小姐白天的状况,和阿金评论起每一个护士。十一点,回到家,坐在沙发上看CNBC,发现自己的英文听力越来越差。十二点,刷牙、用牙线、吐漱口水、关灯、开始失眠。她去看医生,医生给她镇静剂,叫「Trazadone」。她在网路上输入镇静剂的名字,跑出一大排文章。其中有一篇提到美国的疯狂博士、「邮包炸弹手」泰德卡金斯基被补时,家里也搜出大量的Trazadone。
她想找程玲,但没有脸去找她。
但程玲似乎听到她的求救,主动来找她。把她拉出家门。
她告诉程玲楼梯间的故事。程玲安静地听,不安慰也不指责。
「我该怎麽办?」静惠已经全面失守。
「不适合就不要勉强。」
「我们很适合啊,很多时候,我们的默契,是别人无法了解的……我们喜欢同样的电影,我们一起忘记同一部电影的片名,我们都有背痛,我们还谈过结婚呢……」
「结婚需要同质性很高的,你们根本来自不同的世界。」
「没有人是真正来自相同的世界,我们都改变了自己去配合对方。」
「你还在想他对不对?」
「为什麽这麽说?」
「你还在替他辩护。」
「我没有在替他辩护,我是在为我们辩护,我们毕竟都花了很多的感情和心力。我辩护,是希望那些感情和心力不是白费的。」
「你到现在还这麽MBA,斤斤计较。」
不甘心啊,静惠想,每一个人都会吧,不只是MBA。如果我真的是好的MBA,早就认赔杀出了。
「我只是不懂,他为什麽在对我那麽好的情况下,还能跟别人在一起?」
「当然可以啊……」程玲说,「我很爱周胜雄啊,我想嫁给他。但是我还是跟别人见面。」
「为什麽?」
「我从两个人身上得到的东西是不一样的。」
「你为什麽要从两个人身上得到东西,一个不够吗?」
「每一个人给你不同的东西。周胜雄给我安全感,他照顾我,可以依赖。别人给我的纯粹是身体的,很单纯的快乐,我们都没有期待,也就都没有负担。」
「他们都不知道另一个人的存在吗?」
「周胜雄当然不知道,他本来就憨,凡事都少根神经,又整天在新竹,怎麽会知道我在台北搞什麽。别人知道,但不在乎,我们都得到彼此想要的,其他的都不重要。」
「难道忠诚对你们没有任何意义吗?」
「没有。」
「没有?」
「对我,对徐凯,都没有。你所谓的忠诚只是道德的规范,对我没有意义。我只对我的感觉,我的情绪忠诚。我认识了别的男人,喜欢和他在一起,喜欢和他上床,这是我最真实的情感,最原本的情感。我对周胜雄,有时只是感激,只是责任,这只是在道德规范下衍生出来的东西。而我永远不会让衍生出来、第二级的东西,约束了最原本的东西。」
「你只是在为自己的放纵自圆其说。」
「我何必要自圆其说?我又没有要说服谁。这是我的生活,我做我喜欢的事。我只是在解释给你听,你的很多框框都是人为的,它们其实并不合乎人性。」
「你跟一个人维持只有性而没有爱的关系。这合乎人性吗?」
「性和爱根本是两回事。爱如果是鱼类,性就是鲸鱼,他们根本不是同类的,为什麽一定要同时发生?」
「当然要,我和一个人在一起,要的是全部,如果一下子得不到全部,我先要的是他的心,而不是他的身体。」
「那你还烦什麽?徐凯对你有心啊,看看他为你做的事情,如果你最在乎的是他的心,那麽为什麽不能忍受他的心在爱你的同时,身体和另一个女人在一起。」
静惠答不出话。
「你看过那女人吗?」
「没有。」
「你想看吗?」
「本来很想,现在不太确定了。」
「如果是我,我不会像你这麽难过,但我一定要看看那个女人长什麽样子!你知道,像《往日情怀》的最後,芭芭拉史翠珊一定要看到劳勃瑞福离开她,究竟为的是怎麽样的女人?」
静惠在人行道上的椅子坐下。
「我好累,我们休息一下好不好?」
程玲坐到她旁边,两人一起看着前方来往的车。
「没关系,徐凯爱玩,就让他去玩,几个月後他就会後悔,再回来求你……」
「真的吗?」静惠问。
程玲停顿一下,「其实也未必。不是所有外遇的女人都是坏女人。」
静惠点头,微笑,「只是那样想会让我们比较好过一些。」
「事实上,她可能比你更适合徐凯,他们的故事可能比你还悲壮。」
「因为是地下的,他们见面如此不易,於是激情更强……」
「现在在台北另一个角落,也许那女的也在和她的朋友谈你们的事,就像我们两个在谈论她。我相信你会被刻画成一个严厉、刻薄、无趣、疯狂的女人,她是拯救徐凯的天使,他们在你的压迫下追求真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