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嫉妒,静惠也开始第一次感受到很多新的情绪。有时她找不到明正,会忽然慌乱起来,从书桌撤退到床上,一直盯着电话。
约会时,有时候明正一个不留神,没听到她问的问题,她会觉得自己说错或做错了什麽,不断懊悔。内心的小剧场,彻夜加演。
像得知自己得了绝症,她突然害怕地发现:她二十多年来完全主控自己生活的日子结束了,她的喜乐,如今被另一个人牵引。
和明正交往最大的恐惧,倒还不是几个小时找不到明正,而是明正迟早要回美国。
他们刻意不谈这个问题,但两人都知道明正在台湾只待一年。面对这个阴影,他们学会转变话题,不谈明正什麽时候回美国,而谈静惠什麽时候去美国留学。
像所有传统的台湾家庭,静惠和家人一直认爲她要留学。不管她喜不喜欢、会不会念书、能申请到什麽学校,美国总是得跑一趟的。
但因为托福成绩不好,家里又无法资助她,她只有先工作,一边念托福,一边存钱准备出国。
「我可以借你钱。」明正说。
「不要。」静惠答。
那「不要」是很坚定的,彷佛是一种道德的尺度。如果她连父母都不依赖,怎麽能依赖黄明正?
黄明正也没有强求,他想只要时间一到,事情自然会解决。
他专心地帮静惠申请学校,特别是旧金山矽谷附近的学校。
他们到南海路的美国文化中心,在铺满地毯的图书馆,两个人脱掉鞋,穿着袜子在一排排书架间找留学资料。他们背对背,隔着书架和上面厚重的书,坐在地上,轻声争论着各校的优缺点。
「我去东岸好了,」静惠故意说,「东岸学校比较多──」
「不行!」明正大叫。
她好乐。
他们捧了一大叠书到桌上,长方形桌上只有他们两个人。她的头斜靠在他肩膀,一起看着静惠申请入学的自传。
「你这里在提到自己优点的时候,必须很明确,只说我的分析能力强、组织技巧好不行,你要举出一些实例,比如你在工作上的经验,你的分析能力到底为公司赚了多少钱……」
她喜欢看他这样认真,激动地抓出她的第三人称单数的动词没加s。好像他的世界只有她,她一份小小的自传是他公司几百万美金的合约。
「好,这份改这些地方就好了……」黄明正从自传中抬起头,看到静惠的手撑着下巴,脸朝着他,眼睛却闭了起来……
她睡着了。
那是一个星期六下午,阳光想偷看这对情侣,不知什麽时候,透过落地窗,和红色的十字形窗棂,悄悄爬了进来。阳光先是鬼祟地流过地毯,然後爬上桌脚,撑着手臂跳上桌缘,然後放肆地咬住黄明正的右臂,最後,亲上静惠沉睡的额头。
那一刻,明正在桌前,静惠在梦中,两个人都相信他们是可以在一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