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会生静惠的气,她好像从小到大也没生过气。她在学校人缘很好。下课时同学围在阳台上谈笑,她不会是中间那个耍宝的人,但永远是旁边拍手附和的一员。
国中时,因为她人缘好,同学选她当风纪股长,结果班上秩序比赛连续几周最後一名。有一次同学跷课,事先来请她护航。她一句话不问,只说:「出去一切小心。」
「什麽?」同学问。
「出去一切小心。」
後来被老师发现,她说是自己请那个同学出去帮她买东西。她站在教室中央,老师拿着点名簿,在全班面前骂她假公济私,讲得她流下泪来。她立刻被解职,记了一个警告。
那位同学不知情,第二天问她:「昨天老师没点名吧?」
「没有啊。」
後来她才知道静惠为她顶罪,她们变成了好朋友。
到了大学,同学间的交情比较淡,但她还是大家喜欢的对象。倘若有人问:「你觉得林静惠这个人怎麽样?」
「她人很好。」
「她很客气。」
「她很有气质。」
倘若你想问她最好的朋友对她的感觉,你会发现,她没有最好的朋友。或是说,她是每个人最好的朋友。
她是每个人最好的朋友,所以她周末只能一个人待在家里。
静惠给人的感觉是:她是个好人,好得有点距离,好得十分无趣。她像红十字会,默默行善,灾难时特别耀眼,但平常时你不会想到她。她不是一个令人兴奋、令人向往的人。
她当然也不至於与世隔绝。为了将来申请国外的研究所,她在大三时参加了一些社团活动,跟着慈幼社去育幼院带小朋友玩。
因为她漂亮,孩子缘特别好。在孩子面前,她摆脱了成人世界的疏离。玩捉迷藏,被抓到时总是夸张地大叫大笑,跪地求饶,起初她还会用手遮嘴,後来就自由地叫出来。有时甚至像个小女生,躺在地上,双手握拳在眼前转动,像在哭闹和擦泪,双腿猛踢天空,奋力抱不平。
当时育幼院有个孩子叫阿金,被老师和其他孩子冷落。阿金个性孤僻,不喜欢吃饭,也不参加任何活动。老师跟他讲话,他故意侧过头去。老师若逼他吃饭,他就跑到房间躲起来。育幼院的老师都放弃了阿金,但静惠却注意到他。
连续半年,每个礼拜三,她都做一份义大利面给阿金。连续半年,那份义大利面原封不动地被丢到垃圾桶。直到有一回她改变口味,带来蚵仔面线,阿金才开始吃。
她暗中观察阿金,纪录他喜欢什麽。同龄孩子喜欢的GameBoy、圆牌、机器人、遥控汽车,他完全没有兴趣。他唯一喜欢的,是收集帽子。他总是坐在角落,戴着棒球帽,把帽缘压低,对着帽子内缘吹气。
於是静惠开始买帽子送他。她知道他不会收,所以不直接交给他,偷偷放在他床中央,像白床单上开出的一朵花。
起先阿金不知道是谁送的,不敢戴,通通放在床头,一顶一顶排好。
慢慢他知道是静惠,就开始戴了。有一回,静惠买了两顶相同的帽子,都是红的。一顶戴在头上,一顶放在阿金床前。当静惠戴着红帽,带别的孩子在院子玩时,阿金走出来,红帽反戴。
「看,阿金和林姊姊戴一样的帽子!」
看着阿金,静惠也把自己的红帽反戴。
阿金第一次笑了。
静惠一直和阿金保持联络,甚至她毕业後开始上班,周末还是常去看阿金。阿金上小学那天,心情很紧张。早上六点就醒来,八点还不愿出门。静惠请假带他去学校。她牵着他,替他绑好鞋带,检查他口袋里的面纸,顺便塞进了一张百元钞票。他走进教室之前,她叫住他。
「我帮你把水壶的带子调一下。」
他的背带太长,水壶拖到地上。她蹲下来,调整带子的长度。带子卡在铁环上,半天解不开。她张开嘴,用牙齿去咬。她张牙舞爪的表情把阿金逗笑,纾解了他原本的紧张。
「好了,这样的长度刚好。」
「你下课时会来接我吗?」
「我会一直站在这里,你若不喜欢,我就带你回家。」
那是一个母亲的责任。那年静惠24岁,一名24岁的母亲。
她是母亲,却不曾有过恋情。她长得可爱,爱情却没有来。追她的人不少,没有一个能走近。她喜欢的人是谁,没有人知情。
对追她的男生,她会接电话,回E-mail,让他们把她放在通讯软体的名单。但当别人一旦开始约她,她就以一种有礼而疏远的方式逃避。
「谢谢你的邀请,我可不可以看看我的时间表再给你电话?」
「不好意思,礼拜五公司有会,下次有机会再聚吧。」
「真对不起,最近家里比较忙,过一阵子我再打电话给你。」
她的拒绝有礼而得体,却令人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