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必须杀死世界上最喜欢我的人。
他是全宇宙最甜美的小天使。他值得拥有全世界最美好的事物,如果不是那样糟糕的邂逅,我会将他捧在心窝,让我的心尖为他颤抖,而不是必须杀了他。
我们相遇在黄金般闪闪发亮的美丽景色,他是那麽完美,几乎像是我因为饥渴过久而产生的幻觉,而我当时又疲惫又绝望,全身邋遢如同垃圾。我也的确是垃圾。
在那样悲惨的处境之下,我像是分裂成了不同人格。一部分对他毫不防备地展露最脆弱的腹部,想要用尽全力呵护他,一部分对他蠢蠢欲动不时咧齿显现狰狞獠牙,毫无理智地威吓他。
但是他不惧怕白昼时我对他的恶言相向,对於我所表现的烦躁只是平静接受。面对黑夜时几乎退化成为幼儿的我,保持相同的对待。
我怀念他,但我如今只能依靠记忆回想他。
尽管我极其不愿再次回忆自己蠢拙的表现,然而想要见他的渴望压倒一切,即使陷入无止尽的忏悔。
「我呀,其实是个怪物唷。」他将手摆成卷筒,轻轻靠在我的耳边,小小声的说。
而我维持着躺在他旁边的动作,转头看着他。他一脸严肃的表情,像是在说什麽天大的秘密。
「为什麽你这麽想?」我忍不住地模仿他的动作,悄悄对着他的耳朵说话。
「因为我跟你们不一样。」他压低声音,彷佛自言自语一般,喃喃地说着。我没有说话,等着他继续。可是他像是完全忘了我的存在,对着天空发呆。
天空中除了星星,什麽都没有。当时实在太无聊了,我只好看着他打发时间。
他有着太阳的金黄头发,在这样冷飕飕的晚上,看起来很温暖。眼睫毛像是仙人掌上密密麻麻的针,细细长长。一双眼睛就跟星星一样,闪闪发亮,很漂亮。我打了一下哈欠,将身子抱成一团,温度有点低,让我开始有点想睡。
他像是被惊醒,眼睛眨呀眨,我才注意到他的眼底彷佛堆了一些湿意,积成了几潭潮,因为眨眼而显得波光潋灩。那点点亮光,细细碎碎,原本凝结在眼眸,就这麽被眨碎在眼眶里了。
他看了我一眼,嘴角弯了起来,我迷迷糊糊的正在要睡不睡里头挣扎,又打了一个哈欠。他松开围巾,将它解下围在我身上。布料上头残留他的体温和气味,温暖而舒适,那种独特而温和的气味闻起来非常舒服。他又望向天空,白皙的颈子在黑暗中看起来白到近乎透明。当我想着他应该又在发呆时,他开始说话,那些话就像微风,如果不注意就不会发现存在。
「我遇见了很多人,看见了很多东西,知道了很多事情,我以为可以自己过得快乐。可是很多时候我却觉得像是少了什麽。」他停了下来,像在沉思,又像在聆听什麽。
「我常和别人说话,说着共通的语言,可是,我常听不懂别人说的话。他们说的每一个字我都明白,可是我不懂为什麽只能有那样的选择,不能有另外的答案?」他抬起左手摸着耳垂,侧着头看向我,露出笑容,我却觉得他并不开心。一直到很久以後,我才明白,那其实不是笑,而是笑的相反。
「我和很多人待在一块过,可是……」他的眼睛又浮现那些好看的亮光,那些光点彷佛即将飞向天空变成星星,很美,我却莫名的不喜欢看见那些光。
「我知道,没有一个人能够接收我发出的讯号。因为他们不是我的同类。虽然外表很像,本质却不一样。这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只是……」他将膝盖圈起,蜷曲着身体将自己抱住,嗓音被头发埋着,声音听起来像被裹在蜂蜜里,闷闷的。我不知道最後他又说了什麽,也许有说话也许没有。
是太冷了吧,他的身体轻轻的微微的颤抖着。我环住他,想将围巾还给他。他的身体很温暖,就像日光一样,我舍不得离开,他没有拒绝我趴在身上。我小心的嗅闻那抹乾净清爽的味道,只是一会儿,我又开始想睡了。我只好退回原位,离开他温热的体温,才能维持清醒,免得因为太过舒服而睡着。
「我想请你帮个忙。」过了很久,他抬头,眼睛里像是住着千万颗星星,就那样看着我。那时的我,不懂什麽是哀伤。我只能傻傻看着他,心脏莫名跳窜得飞快,什麽都没想,连要帮什麽都没问就答应。他听到我的承诺,然後,他笑了。
那一刻,我永远不会忘记。
他笑着对我道谢。
他说现在太晚了,等到星星再次升到头顶时,我们再来这里见面吧。
那一瞬间,我像是看见千万颗星星都笑了,很美。我着迷的望着他,连何时睡着也不记得。
隔天醒来的时候没有看见他,白昼处於烦躁的我并不在乎,我对他漠不关心。我总是觉得他肯定会待在那里,当时的我不知从何而来如此盲目的自以为是。我不知道为什麽我会有种错觉,以为到了夜晚的时候他就会回来,安静坐在他平时常待的地方。而事实恶狠狠的撕碎我的天真。
我焦急的等待,一整夜过去,我这才明白自己有多麽愚蠢。
我不知道他会到哪里,我和他相处了一段时间却对他的一切完全不清楚,他的喜怒哀乐我全然没有在意过,他似乎不计较我的冷淡,我把他的迁就当作应得,我肆意挥霍他的容忍,而我甚至连一个简单的拥抱都没有认真给过他。
我以为我在陪伴他,然而实际是他在保护我的无知。
终於,他在第二个黑夜中回来了,我不知道他发生了什麽,他没有回答我的询问。他只是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像是轻哄一样开口:「我找到一个绿洲,走吧。」
我们沉默的到达绿洲,我看着他喝着水,水滴顺着他的小巧的下巴滑落形状优美的脖颈,最後消失在他的围巾。我的视线久久不能离开。虽然我贪婪地吞咽着甜美的清水,却仍觉得乾渴在烧灼喉咙,明明湖水是如此清凉,一股无名之火却在我的体内疯狂燃烧,连呼吸到水气都无法纾解炽热所带来的痛苦。
「我想回到我的星球去了。」他轻轻的开口,将经常携带的围巾解开,露出脆弱的颈子,在那一夜的月光照耀之下,洁白的颈子简直像是泛着萤白的光芒。
我像是失了魂一般向他走去,在触碰他的那一刻彻底失去记忆。我被本能彻底掌控住自我,那是我深恶痛疾的野蛮。当时的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对他做了什麽,当我再度清醒时他倒在我的怀里,我的獠牙染上他的血迹,我的舌尖嚐到他的味道,我的喉咙仍旧残留他的甜美。
在我嚐到他的血液不久,搜救队来了。
星际媒体轰炸报导:全宇宙仅存的蓝星人从险地救回,虽然夜族星球是唯一适合蓝星人的地方,然而夜族独特的饮食文化,对於蓝星人是极大危险。
虽然嫌犯极力压抑本能,因此智力退化成为幼儿状态,然而在七天无进食後仍彻底丧失理智。即使事前当事者同意分享血液,但是考虑蓝星人年仅两百岁於星际法中尚属未成年,故将嫌犯羁押,暂待法庭裁决。
最後我被判决无期监禁。
因为嚐过人血的滋味,经过测试後确认我对他怀有无法克制的攻击性。
我会无自觉地追寻他的气味,只要我靠近他,不管忍耐多久,最後都会失去理智,攻击他。
他希望能够解救我脱离监狱,首要证明我不会危胁他的性命,或者他拥有自保能力。
我们试过无数方法,但是都没用。
即使有短暂的成效,最後我都会朝他露出獠牙。他的自保能力逐渐提升,但是只要一看到我痛苦不堪的挣扎,他就会放弃抵抗,我们陷入衔尾蛇的困境。
我再度日渐烦忿,咆啸着要他别再天真,乾脆就此消停,让我无期监禁,别再折磨彼此一生。
我宁愿让他离开我的人生,也不愿意让他继续藏隐,日渐惨重的创伤。
我不愿他的眼中,不再出现璀灿星空,只剩满溢悲伤的疼痛。
他是全宇宙最迷人的小天使,他值得拥有全世界最美好的事物。如果不是星际法的判决,他不该学会查阅枯燥典籍,不该通晓如何书写诉状,不该浪费时光在法庭抗辩。
不该失去天真,变成世故大人。
但是他成功将我带离监狱。
而我却杀死了世界上最喜欢我的小天使。
他要求我将他转换为夜族,让他的血对我不再具备吸引力。
我杀死了身为人类的他。
他的猜测是正确的,随着他逐渐转变成为夜族。我对他攻击的慾望同时消退。
他的眼睫毛微微颤抖,彷佛羽化的蝴蝶,尝试张开双翅。那一瞬间,我看见他的眼睛仍然美得如同星空。
下一秒,成为夜族的他,对我展现獠牙。一如先前的我,无法抑制攻击的慾望。
然後我听见他哽咽的说,「快离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