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瘋女人 — 26

当天晚上。

我依照这几天累积的习惯,替那家伙打理晚餐、在他超级不甘愿的情况下,协助他脱上衣与裤子。

等到他洗好澡之後,再帮他做回轮椅上,将他推回他自己的房间。

「我去练琴了。」将他摆放到书桌前,我随口丢了一句,准备离开时,被他用仅剩的左手,一把拉住了。

我停下脚步。

「你……」他难得犹豫不决。

上次他这样的时候,是在草地上,跟我告白真心。

「嗯?」我转向他,等着。

「你中午的时候……」他提起我中午时,没说完的对话。「怎麽了?」他抬起脸,与我对视。

那一瞬间,不知道为什麽,我胸口好像被人狠狠捏住。

我不想回忆起第一次被那家伙触碰的那一晚。

但又不禁在乎,他以前到底发生什麽事。

很矛盾、很烦躁。

我对於眼前的他,到底抱持着什麽样的心态?

「你那时候,有没有避孕?」

我抛开胸口的难耐,一如往常的脱口逼问道。

但一说出口的瞬间,我却後悔了。

因为那家伙的眼眸剧烈晃动,然後,浮现了我没见过的慌乱。

像是想起了不愉快、令他害怕的回忆一般。

为什麽看见他这副模样,我会心软?

我是不是疯了?

××

「你在听什麽?」

夜深了,我们後来没有继续那段对话。

不是因为那家伙逃避我的问题,而是我自己选择离开房间,给他一点自我空间去思考。

我原本待在我的客房,等到时间差不多,想起我得协助他躺到床上,才又踏回来。

一进门,冲进我耳里的是我永远、永远也听不惯的小提琴声。

他坐在书桌前,旁边摆着蓝芽音响,播放着他桌面上摆放的乐谱曲子。

「……?」

他似乎打瞌睡了,被我的声音吵醒。

「在听什麽?这麽吵你也睡得着?」我走到他旁边,将他的蓝芽音响转小声一些。

他用迷茫的眼神看向我,睡意浓浓的低喃道:「Brahms的协奏曲……我期末考试曲子。」

闻言,我觉得背脊一刺。

他右肩膀——被我弄出的伤口——如果造成他永久无法再拉琴了,怎麽办?

该死,到底为什麽我要心软?

是他先找我麻烦的不是吗?

「你有跟主修老师说了吗?」我掩饰语带的不耐烦,替他收拾桌上的乐谱。

「早就说了。」他迷糊的回着。

「这首不简单。」我将他的乐谱放到书架上。「你这样练得起来吗?」

「嗯……」他根本没听到我在问甚麽。

我将他的左手勾到我肩膀上,用老板娘教我的方式,将那家伙撑起来。

我这一撑,让他稍微清醒了一下。

「我自己就可以了。」他尽量不让自己的重量靠到我身上,固执地用仅剩的左脚,逼自己移动至床边。

「最好可以。」我想也不想地反驳,但没阻止他靠自己的力量。

桌上的音响仍在播放中。

等他躺好之後,我走回书桌边,盯着蓝芽音响。

吵死了。

我伸手将音响关掉,顺便处理一下那家伙的手机。

……为什麽这种声音尖锐、刺耳的乐器,会这麽受大众欢迎?

我从六岁开始学小提琴,一直到现在,我仍然无法喜欢上它的音色。

因为它听起来就像那个疯掉的死女人,开始发病时候的尖叫声。

××

我晚上接到怪人的电话,通知我後天要考钢琴期初考。

说真的,到底哪有学校给大一新生弄期初考的?到底有没有基本常识?

我将手机往床上甩,瞥了一下时钟——十一点零七分。

其实距离开学到现在,只过了两个多星期,我却觉得像度过了三个月,因为身边充满了讨厌的事、讨厌的人、讨厌的回忆。

我瞄了眼日期,发现才刚踏进十月。

搞什麽?

抬头瞪着天花板,觉得脑袋一片混乱,心浮气躁。

去练琴吧。

我踏出客房,往琴房的方向走了进去。

××

我很喜欢钢琴的木头味。

尤其是陈旧的老琴,身上总散发着一股年迈、深沉的气息。

那家伙估计家里挺有钱的,竟然能买得起三角钢琴,他只是副修而已,而且今年也大三了,早就不用再学副修钢琴,这庞大的琴身也只能孤单的窝在角落。

系上规定大一新生要考音阶,二十四个大小调,随机抽两组,一组弹八度音阶,另一组弹三度音阶。

我实在不懂,这样考到底有什麽意义。

看谁比较会弹音阶吗?

讲难听点,这种基本的东西,还需要刻意拿出来考吗?又不是小学生了。

「该死……」

我硬着头皮,伸展一下手指头,然後将自己埋入了基本练习之中。

××

在被死女人压制的生活之下,我唯一能逃避的地方,就只有钢琴。

我永远记得,第一次接触到音乐,是在被死女人强逼之下,被抓去她高中学妹家,学习我最讨厌的小提琴。

光是第一堂课,就把我逼疯了,那怪女老师要训练我夹琴,但我怎麽夹就是不舒服,她又不死心地一直帮我调整位置,搞了一小时,我肩膀已经酸到在发抖了,还是没搞到一个舒服的姿势。

从那一刻起,我开始排斥小提琴。

再来继续折磨我的,还有拿弓的方式,手腕与手指要形成一个特定的角度,但手腕又不能太大力。我怎麽拉就是不舒服,拉没几颗音,弓就掉了。

我还记得死女人常常跟在我旁边一起上课,每当我失误的时候,她就散发出要将我碎屍万段的眼神,好像人不可能犯错一样。

紧接着,还有按弦、运弓、记把位、弓速、抖音……好几万个让我发疯的技术。

每学一种,我就想砸烂小提琴。

为什麽要逼我学这种痛苦的乐器?

我不只一次跟死女人抱怨,但她却一味的认定我在无理取闹,拒绝听我的哭诉,自以为是的强迫我学琴,把自己的女儿当成狗在对待。

如果我做对了、当个听话乖小孩,她就奖励我,给我买糖吃、买新衣穿;只要我做错了,或像个孩子一样逃避练琴,她就把我抓起来毒打一顿,再逼我回去拉琴。

就这样日复一日,我被她精神压迫到小学三年级。

我在完全不知情的状况下,被抓去考了音乐班。

然後我侥幸地考上了,成绩垫底,算是吊车尾考进去的。

但我庆幸我考进去,因为我接触到钢琴。

一个让我真心喜欢上音乐的乐器。

××

当我再次瞥向时钟时,已经是凌晨一点多。

万物都安静地像死了一样,只剩时针还在滴答的走着。

我将琴盖阖上,琴布小心地盖好。

然後我趴在琴盖前,深呼吸着钢琴的木头味。

只有这种时候,我才觉得自己是正常的。

只有这种时候——

我才不会涌现一堆偏激、疯狂的暴力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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