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维凝是我的妹妹。
双胞胎妹妹。
她在我俩同时被生下来的那一刻,她就被买走了,这是到我九岁时才知晓的事情。
她被领养到很遥远的巴西里约,那算是第二个世界,我不曾去想像过的地方。
我会知道这女孩,是因为当时她出了很严重的车祸,需要骨髓捐赠,不然她下辈子会瘫痪,情况不好甚至会死。
他们那里的医院用我不知道的手法,找到了位在台湾的我。
然後他们找到了我母亲,以及收养她──邵维凝──的女人,她俩见了一面。
然後,她们甚至在我根本不同意的情况之下,签了同意书让我动手术,完全没经过我的意愿。
我整个火大了。
我在医院内发火,对着所有的医师和护士、以及擅自替我做决定那两个可恶的女人,疯狂的嘶吼、破坏、攻击,希望藉此来告诉他们我有多麽不愿意。
可是,我真搞不懂,死黑皮肤的混帐东西,他们居然架着我、架着我!逼迫我一定要进入手术房。
我用着全身最大的力量反抗着他们,过程中说不定撕裂了几条筋肉,说不定多了几处瘀青,说不定断了几根肋骨。
但对他们来说,最重要的居然还是那个,我连看都没看过的邵维凝。
──我是哭着被打麻药的。
×
最让人火大的还不是这里。
当我下一次张开双眼,我知道自己被迫动了一个我百般不愿意的手术。
所以我很火大,醒来的那一刻,我真希望自己别醒来,好让他们知道手术害死了我。
躺在我旁边的是已经恢复意识的邵维凝。
我第一眼看到她时,我绝对不会记错,我印象好深,那一瞬间我好火大,比火大还要火大。
她身边站着两个女人,其中一个就是我妈。
她们都含泪笑着拥抱邵维凝,彷佛我这个人从来不存在一样。
我当时才九岁,谁不会吃醋呢?
当下,脑袋构造和思想跟别人不同的我,不是哭着撒娇,或大闹脾气。
我把手上的滴管拔掉,即使知道那会使我血管破裂,我照样拔掉。
接着,我穿上拖鞋,穿上我自己的衣服,在那两个女人没发现的状况之下,我逃走了,即使知道自己得躺一个礼拜才能出院。
×
下场当然是我被抓回来。
我被母亲痛骂了一顿,但我根本不想甩她。
讲够了没?烦不烦啊你?
我当下脱口而出,那个死没良心的家伙,居然狠狠甩了我一巴掌。
全病房的人都往我们这边看,有些人甚至惊讶的捂住嘴。
我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再一次的把滴管拔掉,而且是在母亲面前拔,在她面前逃走。
──我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痛恨我母亲的。
×
邵维凝被治好了,她回到了我们家。
远离了巴西,远渡重洋来到了台湾,她回到了自己的家。
从那天开始,母亲眼里只有她。
不管是她在班上成绩优秀──当然比我差一点点──、获得奖盃──当然比我音乐比赛得到的还少──、拿到模范生的荣誉──当然,我也有当选模范生。
就连她不小心摔倒,母亲还是会选择先照顾她,而不是照顾我这个当时摔断肋骨只为了反抗手术的女儿。
我容忍,不停的容忍。
因为我知道她在里约的日子很糟糕,我知道她在里约的时候,时常被学校的恶棍欺负,甚至还被强奸过。她很悲惨、命运悲惨,所以我容忍,我不是个幼稚无礼的笨小孩,我起码在班上功课成绩都在前几名。
☆★
那天我们一起走路回家。
我念音乐班,她念普通班。
我们都已经十二岁了,我很顺利的考上那间国中的音乐班,费了我好大的功夫和力气。
当然,母亲只认为那是应该的,我也没说什麽。
「恭喜你哦。」
突然,她开口跟我讲话。
她知道我不会回答她,但还是不停的想跟我表达友善。但我跟我弟对於这个奇怪的『外来人』都带有着不好的看法,而且是相当不好的看法。我们都认为她是个不应该介入我们家庭的外人,算是孩子的直觉吧。
「……」所以也我真的没回答她。
「你真的很优秀呢!好羡慕你哦。」她早就预料到我的反应,持续说着。「每次看到你上台领奖、上台弹琴,我都觉得好高兴,觉得当你妹妹好开心。」
我照样不甩她。
「我,真的很弱小呢。」她突然改变语气。「明明都落在你背後,妈妈却总是夸奖我很棒……总是替我鼓励,但每次看到你,我都瞬间觉得那些话好假。我真的很烂,对吧?」她的声音变的很低落。
「烂是你的事,少给我抱怨。」我立刻不爽的骂道。
「我想要变好。」她似乎没听见我的话。「我想……变的跟你一样。」
妈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了。
「──我不想再成为劣势的那一方了。」
当她说出这句话时,她变的好坚定、好诚恳。
我不懂那是什麽意思,我也不想懂。
───我从头到尾都不想懂。
×
然後,她真的变了。
像吃了仙药一样,在她自己班上的成绩从十三名进步到第六名,又被母亲夸奖的要死,即使我这次考了第三名回来。会夸奖我的人只有弟弟,只有他而已。
之後,在无形之中,在我不注意的这三个月里,她又不停的在成长、在进步,几乎能和我匹敌了。
但从她身上多了一股很奇怪的气息,很诡异。
×
过了几周之後,我听见了一段撕碎我理智的对话。
──我对她容忍的极限在那一刻爆炸了。
───我得知她是个我见过最下流的混帐废物。
那是一个周末夜晚。
邵维凝在班上已经成了王,一个很引人注目、很受大家欢迎、大家很阿谀奉承的女王,没有任何人讨厌她。
我知道她这周末又要离家去跟朋友玩,从上个月就开始了。
哼,那个很宝贝她的死女人又在伤心的求她留在家里。
「就跟你说我都约好了啊!不要来烦我啦!」
那是一阵很尖锐的声音,是我从三年前就一直听不习惯的声音,也是我一直很痛恨的声音。
「小、小凝……你已经好几个周末都不在家了……」死女人在求她,像个卑微的贱臣。
「少烦我!」她毫不留情的打断她,嫌恶的语气很明显。「出去啦!我在等一通很重要的电话!」
哈。开始耍脾气了。
「不只是我而已,小凝!你姊姊和弟弟都这麽想的啊!他们都很担心你跑去什麽危险的地方!」死女人又在找藉口,每次都一定要扯到我跟弟。
「我去哪里关他们什麽事!」她再次打断,大声嘶吼。「也不关你的事!出去啦,别来吵我!烦死人了!」
「你姊姊一样很爱你啊,小凝!」死女人的声音在颤抖。「当初救了你的人就是你姐姐啊!你忘了吗?她进手术房就只为了救你!她是很爱你的啊!」她开始激动。
「救我?她救我?」她的声音听起来像在讲笑话。「哈、哈!那几个骨髓小细胞能救我?少开玩笑了!是我自己救了自己!当时如果不是我自己还没放弃,那几个小细胞根本没屁用!只是辅助我罢了!」她讲的像是全世界都绕着她转一样,好像全世界只有她是主角。
很好,这是我的极限了。
我撞开房门,映入眼帘的画面是,死女人跪在地上像个卑微的狗,邵维凝站的高高的,鼻子翘的高高的,当王当到了家里头来吗?
我感觉全身被怒火包围,心里只有愤怒,只有想将她狠狠撕裂,并将我自己的细胞夺回来的冲动。
我真的火大了,真的。
「救你?」我挑眉,语气比她还轻挑。她用着很警戒的眼神看我。「你以为我是想救你才去动手术的吗?」
我一边瞪着她,一边将袖子卷起,先开我的上衣。
我的肋骨附近还残留着伤痕,手臂上充斥着当时的深色伤疤,明显的让人触目惊心。
「我为了不要救你而拼死拼活的反抗,不肯进手术房!妈的,谁想救一个我根本不认识的家伙啊?一个从我出生到九岁那年听都没听过的家伙!居然还要我做这种高风险的手术,我不是笨蛋好吗?谁会想乖乖进去?如果不是我大哭大闹,我看他们根本不想浪费麻醉剂在我身上吧!」我对她怒吼,她畏缩了,似乎压根没料到我就站在门口。「但九岁小孩算什麽?我还不是被迫动了手术?你这不就不小心被我救了?」
眼前的她瞪着我,我瞥见她在颤抖,但幅度不大,很难察觉。
我露齿微笑。
「根本没人爱你啊,邵维凝。你最好别再踏入这个家门,出去外面受伤别叫我救你,少用一副这个家里你最大的态度来对我,你这个外人,根本不是这个家的人。」
我的笑容逐渐消失,变为愤怒的瞪着她。
她对我的话语呆愣了好一会,突然,她冷笑了一声,在我还没反应过来之前,她赏了死女人一巴掌。
啪!
很响亮,非常响亮,那种痛感我甚至感觉是浮现在我自己脸上。
但我表情没变。
「既然这样,我打了你妈,你不生气吗?」换她露齿微笑,一脸挑衅的看着我。
我瞪着死女人一脸惧怕的模样,她望着出手打自己的心肝宝贝,眼神很痛苦。
然後,我又笑了。
「不会啊,为什麽要生气?」我开口。「她从头到尾也没把我当成自己的女儿,不是吗?」
死女人注意到我的话语,她立刻发疯似的朝我哭吼,像个神经病没吃药一样的恐怖:
「什麽叫没把你当成女儿!」她大吼。「我花在你身上的那些钱全部还给我!你这不孝女!该死的贱种!」
听见这几句话,我笑的更开怀,露出了牙齿。
「哈哈哈,这样啊。那你何不把我的骨髓还给我呢?亲爱的母亲?」
死女人畏缩了,像个懦弱的下贱昆虫,没办法反驳就像只蚯蚓一样往地洞钻。
懦弱又该死,烂透了。
「你。」我看向邵维凝,她不自觉的打了个冷颤。「滚出去。」
她的表情僵住。
「永远不准回来。」我说。
「───你这扫把星。」
那句话就像一个使齿轮咬合的润滑剂,我甚至能听见邵维凝脑中的齿轮咬合了,发出一声『咖』。
她瞬间泪流满面,接着愤恨咬牙的往我的方向跑了过来,狠狠推开我并往外冲出去。
×
破碎的心,破碎的家庭,破碎的我。
瞪着眼前的死女人,她含泪破碎望着邵维凝的背影,整个人都碎了,被我击碎了。
「你……」她破碎的声音叫了我,接着我听见她两排牙齿互相咬合的声音。「我怎麽会生出你这种孩子啊啊啊啊啊啊!」
她的声音像是从地面传上来,震的我耳膜不适,震的我脑袋嗡嗡作响。
那是崩溃的声音,歇斯底里的声音。
我表情没变。
「我哪里比她差呢?」我平静的问,她怒视着我。「我成绩比她优秀、得奖次数比她多、在班上也很安分……我甚至从来没有打过你!我从来没有打过你一巴掌啊!为什麽你总是这样凶我?我哪里做错了啊?你这疯女人!疯子一个!」我逐渐变为大吼,情绪又开始激动。
死女人流下了更多的眼泪,崩溃的丑陋模样我厌恶至极,我痛恨她,是她害我变成这个样子的。
我要离开这里,远离这个地方,带着弟弟一起走。
而当她开口时,我更确定了我离家出走的决定:
「因为你不是小凝……因为你不是小凝啊……」
我的表情僵住了。
这句话让我怀疑了爱的无私和大量,原来爱是个让人如此疯狂又自私的东西。
所以老早决定不爱了。
爱只会害惨一个人,就像我母亲,这个发疯的死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