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毕业的季节。
凤凰木盛开的六月,学校举行了个盛大的仪式,让我们怀着尊敬的心情恭送学长学姊们离开学校。
说实在的,因为我常常将自己关在一边,不常和人接触,所以认识的学长姐们不多,对於他们的离开其实并没有太大的感触。
只是在听见学长姐们齐声高唱校歌的时候,心却被那种震撼所感动。
明年就换我们了啊……
不知为何,心却彷佛被掏空般的空虚。
总觉得时间有点快呢,但若真的要去细数这两年做了哪些事,还真的没办法一次全想完。
真的是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呢……
将学长姐们恭迎出礼堂大门後,身为在校生的我们就算任务完成,剩下的自然就是和学长姐们表达不舍与拍照留念之类与我不相干的琐事。
於是,当我正打算回教室收书包等放学时,一个声音却在那时叫住了我。
「孟日涵。」
我转过头望了过去,只见那个令我吐血、呃,那个在天台上和我告白的学长正拿着毕业证书,眼眶红红的笑着看我。
「学长,毕业快乐。」我转过头面向他,心里却没有先前那般排斥。
他的名字叫作陈澄,是我最近才在布告栏前贴着的大学录取公告上注意到的。
「谢谢。」他笑着,接着看了一眼手上的毕业证书苦笑。「本来是想拿毕册给你签的,但我好像忘在教室了。」
「要我陪你去拿吗?」反正也是闲着。
像是没想过我会主动提出邀约,他愣了下後重回微笑,那笑容,似乎因为刚刚的突发意外而自然许多。
「不用,我其实是为了另一件事来的。」说着,他将手伸进制服裤口袋,握紧拳头,手上好像拿了什麽东西出来。「能借我你的手吗?」
我好奇地伸出右手,盯着他手中握着的东西放入我掌心,然後移开。
那是一个扣子。
「抱歉,因为日剧都会演毕业时要把外套第二颗钮扣送给自己喜欢的女生,也就想这麽做一次,可台湾都是拉链式的,就只能把冬天大外套拿出来了。」他腼腆的笑着,心里的紧张明显表现在他的脸上。「这是我第一次做这种事,反正也是最後一次了,能不能为了我收下?就当是一个纪念?」
我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手中的扣子。
说到毕业的第二颗钮扣,它的文化确实源自日本,毕业时,女生会向男生索取校服上的第二颗钮扣就代表喜欢对方,而如果男方愿意交出自己的第二颗钮扣,即代表愿意和对方正式交往,在台湾确实好像都没又这麽做过。
这样说来,这还是第一次呢。
浪漫的男子,好题材。
「但是我不会无缘无故收下别人的东西。」没有付出的收获,会令我莫名的产生罪恶感,再说了,我并没有打算要接受他的心意。
「也是……」他的表情有些失落的伸出手,等待我将那颗扣子还回去。「不好意思,勉强你了。」
我从口袋拿出另一样物品,放入他的手中。
他有些讶异地看着我,眼神看来百思不得其解。
「等价交换,你的扣子我就收下了。」我将手中那颗扣子在眼前晃了晃,接着收进口袋。
虽然打碎了人的痴心妄想是身为被告白者的我该尽的义务,但若那个人已知道结果,而我却只是为了怕麻烦而粉碎人家的微小幸福的话,这种事我做不出来。
应该说,我不愿这麽做。
「但这支笔……」他迟疑地看着那支外表还很新颖的橘色原子笔,上头用日文写着的小字和价格,又将视线移向了我。「这不是等价,我不能收。」
「确实不是等价,但我现在只有这个可以给你,当初只是喜欢它的质感才买的,和你那充满意义的钮扣比起来要廉价多了,你要是真的觉得不平衡的话就送给需要的人吧。」充满故事性的笔和装饰用的笔,还是前者要好的许多。
正因为是热爱写作的小说家,所以对我来说,故事反而比那些昂贵的东西要来的珍贵。
因为那些是无法用金钱买到的。
「那就这样罗,我还得赶校车,得先收书包才行。」说完,我向他点头致意後便转身朝着教室的方向走去。
「孟日涵。」然而在我刚迈开步伐的时候,他又叫住了我,闻声,我又再次转了过去,只见陈澄漾着一个大而灿烂的笑脸,将那支笔递给了我。
「既然连笔都有了,不要个签名太可惜了。」语毕,他打开了掌心,伸到我的面前。「你就签在这上面吧,我会牢牢记住的。」
迟疑了一下後,我还是按下了笔,抓着他的手在上头写字。
那种会陷下去的触感不是很好,甚至写到一半就能有让人想摔笔的冲动,但我最後还是耐着性子把他写完,虽没有写在纸上的好看,但至少还算能看。
「这是?」他茫然地看着手上的名字,又疑惑的看着我,只因握在上头写的不是「孟日涵」、不是「孟少严」而是另一个。
「笔名。」我说。「虽然不是什麽有名的作家,但我一直很喜欢这麽名字。」
之所以不用「孟日涵」的原因,是因为都到这个时候了,我不想再欺骗别人下去,但又不可能愚蠢到直接将我的身分直接说出去,所以我才决定用这个名字来呈现这样的自己。
「谢谢,感觉又多了解你一点了。」看着那笑容,我只在心里暗暗苦笑,只怕他在真正看见我原本的样子之後,就不会再露出那种笑容了吧。
「那未来有机会再见罗。」
「恩,再见。」我笑着回应他,这次终於朝向教室的方向不再回头。
有机会再见是吗……
希望我能撑到那时候。
*****
上了高三之後的时间又变得更快了。
为了即将面临而来的学测,学校对我们抱持着极高的期待,不过前中段的人正全力冲刺,而少数後半的还是没有什麽决心。
就像我,清闲的还在上课中写小说,而旁边那位换了座位後还是坐我旁边的彤言希小姐还在画画……
不同他们,我有理由可以不报考大学,所以没有考不好的压力,可是我旁边这位彤言希就不同,他还是要考大学的,而她此时……
突然窗边走过一个黑影,在我身旁站了很久後离开,我不担心她有没有在看我,因为我的小说本都是垫在课本底下的,让我比较担心的是旁边那一位……
在巡堂老师走後,她才意识到刚刚发生了什麽事,在课本写了行字後,思索了很久,最後擦掉最後两个字母,换成一个大写递了过来。
她有seeI吗?
小姐……你这样的英文真的可以吗?虽然我也在担心我的英文学分能不能让我顺利毕业,但你这种把原本正确用法的「seeme」改成「seeI」的状况,比我还要令人担忧耶……
最终,我只回了她「快点看书」就不再理会她了。
就这样,日子一天天过去,学测的日子近了,而我自己也感受到身体逐渐撑不下去,最终到了学测前一天,也就是结业式那天住进了医院。
还记得上次住院时已经是小学的事了,有很久没有体验这种住院的感觉。
医生说我得的是食道癌,因为肿瘤长在食道,连喝水都宛如针刺。
估计是医不好了,所以我才打算念完高中後就专注在小说上,只是现在这模样,恐怕是要休学了吧……
明明只差一学期就能念完的说。
不过还好我是在回家时才倒下的,不用担心会影响其他人的考试心情,真是不幸中的大幸。
而当我刚对医院感到厌烦的时候,爸妈他们一起回来了。
肩并着肩,一起走到我的身边。
「少严……」妈妈红着眼眶,双手紧握病床的栏杆,看着这一幕,我还是无动於衷。
并不是因为无情,而是因为我完全没办法反应我该做什麽。
因为我说过,女人的眼泪,是我最大的弱点。
「少严,你还好吗?」爸爸用他和善的笑容看着我,像是想要给我正面能量加油打气。
不得不说,在这点上面,爸爸做得比妈妈要好得多了。
「没事。」这是我的惯性回答,一是因为懒的解释,二是因为没力气再多说。
反正现在不痛,也算真的没事吧?
「你们呢?过得还好吗?」自从两人分居之後,我一次也没去找过他们,只等着他们每逢佳节回家过节。
因为深怕我一去打扰,又会让两人想起彼此离家的原因。
所以到头来我谁也没找,指安安分分的做我的高中生,这麽度过了两年多。
其实说实话,我比较喜欢他们现在这样。
和之前那种几乎没两次见面就要吵几次的生活,还是现在这种见不着对方而产生的思念要好得多。
至少现在,家里四个人都很自由。
既然如此,谁规定家人就是一定要绑在一起才叫家庭?
彼此朝着各自的目标前进,谁也不拖累谁,远比那些用孩子当理由而勉强在一起的大人们要好多了。
「还好。」他笼统的回到,笑容依旧。
这样就够了。
不用太多废话,只要让我知道还能过就行了,话多了,反而不知道怎麽回答。
「小严,要吃布丁吗?妈妈买给你好不好?」妈妈对着我微笑,眼里不停打转的泪水却藏不住她的悲伤。
「不用了,我现在不能吃东西。」我笑着回应,虽然不是刻意要让她难过,但这种明摆在眼前的事实还要瞒着她的话,只会让人更加难受。
「那要不要喝点水?」似是无力为我做什麽,她仍不死心地问着我,眼眶因而更红了。
「我什麽都不用。」我无力的说,真的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最後还是少翔在一旁劝她,她才收手。
「我把笔电带来了,你还有什麽事想做的吗?」少翔笑着说,他总是这麽温柔的对我,连带着苦已的话语都能说的这麽温柔。
「捐发吧。」我抓起一搓好几天没洗的长发。「难得留这麽长了,等它掉光挺可惜的。」
「那我等等去帮你问问医生。」
「恩。」
接下来,当我手开始碰到电脑之後便已无心理会外界的变化了,除了下午去剃头之外,我便再也没有离开电脑,直到一名男子拿着一束花走入我的病房。
「您好,我是院长的儿子,特地前来送花给您,希望您能开心点。」语毕,他便将花瓶拿入浴室装了水,再将那散发出淡淡香气的满天星插入瓶中。
此时的病房内只有我们,我看着他那轻柔的举动,内心稍稍挣扎了一番後忍不住开口:「好久不见,陈澄学长。」
听见我的话,他漾起一丝苦笑,将花摆置心满意足的位置才收手。「我还以为是我认错了呢,没想到真的是你,孟日涵。」
「抱歉隐瞒了你。」我将刚打的档案存好,然後关机,将笔电阖上。
道歉时的基本礼数我还是懂得,至少我会让对方感受到我在意这件事。
「难怪大家和你告白都要拒绝,是因为不想欺骗对方吧?」他苦笑着,眼里满盈苦涩。
「我还以为你是来骂我的。」我不解地望着他,第一次遇到这种明明该对我生气却为我说话的人,感觉有点微妙。
「是有点想抱怨,可还不到想要骂的程度。」他一边说一边拿出了手机,开了一张照片递到我面前。
照片里头拍的是一个男人的手掌,上头还用一只橘色的字样。
「我看过你的小说,所以我能理解你的想法,而且你之前也有告诉过我,你不喜欢玩弄别人的感情,既然如此,那我更不可能怪你。」他笑了一下後收起手机。「大作家送我的亲笔签名,我会好好珍惜的,不过说真的,大作家在网路上说话的语气和现实差好多,还是你平常只对我这样?」
「我天生面摊还真不好意思喔。」我沉着脸回到,想起之前在上课时,有好几次专注老师讲课还会被说是在瞪他,心情就没有来的一阵心酸。
「我不是这个意思啦……」他苦笑。
「小严?你朋友?」不知何时消失的少翔从门口走来,拿着一大袋看似生活用品的袋子,重重的放在地上。
「这是学长。」我说。「爸妈呢?」
「出去和护士小姐说话,怎麽?你又用电脑用到与世隔绝罗?」虽是问句,但我清楚明白少翔心里早已有肯定的答案。
「恩。」我毫不犹豫的回答,反正少翔早已了解我的习性,再怎麽说谎也是欲盖弥彰,还不如直接坦承以省的还要辩解。
「你真的是喔……」少翔眼袋责备,却无力的垂下双肩。
「呵呵。」陈澄忍不住笑了出来。「那我先走罗,我会再来看你的。」
「恩,谢谢。」
「电脑记得少用一点,对健康不好。」
「……」连他也这样。
目送陈澄离开後,少翔走到我的病床旁,递给我一封信。「我今天去学校一趟,一个女生给你的。」
我好奇地接过那封信打开,里头附有一张纸和一张图,看着那熟悉的署名和画风,马上就明白是何人所为。
日涵,你要快点来学校,我想死你了><
没你在我好无聊啊!
祝早日康复喔!
言希上
附图是一张穿着纠察队制服的女生,这一次,她的参谋带还是反的。
「……」还是一如往常的评语,这个人不是我。
我没有那麽漂亮。
不过看着那带有瑕疵的图,心情上却有些怀念彤言希的感觉。
明明之前还觉得她很烦说,感情这种东西,还真是矛盾啊……
*****
『男人什麽的,我最讨厌了!你们同是一个样!要是我把你们生成女生就好了!』
『对不起,我知道错了,妈妈不要走——』
不要走。
不知不觉间,已经进入五月了。
我是被雨声吵醒的。
明明才过几个月的时间,我的病情却已恶化到连坐起来都有困难了,估计大概活不到一周了吧。
在这段时间内,熟与不熟的亲戚们都有来过,陈澄也常过来探望我。
老师也来过几次,还记得发现我是男生那时的脸庞有多麽令我发笑。
除此之外,以前接触过的朋友和同学都没来过,一是因为我不想让他们看见我这狼狈的模样,二是因为不需要,所以就没有请少翔通知他们这个消息。
只是躺在病床上,看着他们强颜欢笑的和我说话,我却连一句话都没办法说好。
虽然明白人生无常,总会在一眨眼的时间就消逝,但我还是很想要活下去。
当初妈妈在离开家前说得最後一句话,让我决定男扮女装,只为了等待她的归来。
可现在似乎觉得,这似乎没那麽重要了。
回来也好,不回来也罢,反正都要离开了,一切都再也没什麽所谓。
要是有来世,我想当一只自由的燕子。
一只能在人家屋檐下筑巢,一只能带给家人幸福的飞燕。
能在天空自由翱翔,不被人拘束,如果真的能这样,那该有多好。
随着时间流逝,我的意识逐渐模糊,突然想起那张傻笑的脸,心中多了一丝澎湃。
那个人,是谁呢?
好想再见你一面,好想再看见你那率真的笑容啊……
《雨季的飞燕》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