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乡的第一站,是镇里的便利商店。
我坐在店里的休息区,大包小包的行李堆积在地板上,身旁朋友的抱怨声如流水,滔滔不绝地灌入耳朵里。
「吼唷!不是在放年假吗?为什麽天气会这麽热啊!」舒祠雅嘟哝着发牢骚,拿出手帕擦去额上的汗,「都流汗了,超不舒服的……」
「嗯。」
「虽然到乡下来玩……呃,不是,是做报告取材,有趣是有趣啦!」舒祠雅灌了口瓶装冰红茶,「但天气这麽热,根本连动都不想动。小惠,你说是不是?」
「嗯……」
我表面上装出认真聆听的模样,但实际上我脑袋呈现彻底放空的状态,我一面搅拌我的冰咖啡,一面感受舒祠雅的话语混着冰块撞击声从我的右耳注进,再从左耳流出。
舒祠雅是我的大学室友,跟我一样就读T大地理系。号称地理系系花的她是个台美混血儿,穿着飘逸的雪纺纱洋装,留着微卷的浅棕色长发,浏海齐眉,盖住她光洁的额头,杏眼、挺鼻梁、深邃五官……再加上她刚好过一百五的身高,种种因素使她看起来像一具娇小可爱的洋娃娃。
与她不同,若说舒祠雅是洋娃娃,那我宫惠语估计就是庙前演酬神戏的布袋戏偶。
面容白净,细眉、长眼、薄唇和有点塌的鼻子端正地在平凡的脸蛋上安身立命,瘦弱的身材上套着宽大的T裇,活脱脱就是个走下戏台,在现实生活场景中走跳的旦角戏偶。也不是说像布袋戏偶不好,毕竟身为庙公孙女,我从小就是看布袋戏长大的,对戏偶亲切喜欢得很,但在现在人的审美之下,长得像洋娃娃般可爱的女孩似乎才值得让人频频回头注视。
我几乎可以从落地窗外的行人眼中读出这样的讯息:「哦!天啊!那个混血妹好正,坐在她旁边那个真勇敢,都不怕有心理阴影吗?」
对此,我也只能在心里偷翻白眼,为自己的勇气「呵呵」两声以示赞赏。
「小惠!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啦!」舒祠雅察觉我的不专心,一把揪起我的耳朵。
「呜哇!好痛!」我挣扎着躲离她的魔掌,委屈出声,「你干嘛抓我耳朵啦……」
「谁叫你刚刚在发呆!」她答得理直气壮,「我问你,你家的庙到底在哪里?快到了吗?」
「就在附近了。」我伸手比了个方向,「等等从便利商店旁边转过去,再走一段路就是。」
「呃啊……还要再走哦……」她摊倒在桌子上,「好吧……那等我休息够了再说。」
「你哦!」我伸手戳了戳友人的额头,「既然这麽怕累,干嘛还陪我回家过年?你不趁放假回美国一趟吗?」
「才不要!圣诞节那几天已经回去过了。」舒祠雅像个孩子似的摇着头,「更何况,我妈也说留在台湾跟你一起体验台湾的农历新年也不错。」
「哦。这样……」我心底开始怀疑起舒祠雅她妈妈是不是把我当成她在台湾的保姆了。
当保姆就算了,至少要支薪啊……
「啊!对了,那你家的庙每年都办什麽活动啊?」舒祠雅单手托腮,兴致盎然地看我。
「嗯……因为不是什麽大庙,所以活动的规模也不会说很大……」我喝了口咖啡,「应该会有小型的布袋戏表演之类的,最多就是联合其他小庙一起出一次将吧?」
「出一次将?」舒祠雅露出迷惑的表情。
「八家将啊!你没看过吗?」
话落,舒祠雅一脸震惊地看着我,说:「八……八家将?小惠……真没想到你家居然有这种背景……」
「蛤?什麽意思?」我眉头一皱,不解,「我家开庙这件事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惊讶什麽?」
「八家将啊!」舒祠雅压低音量,「现在在跳八家将的……不是都是黑道份子吗?」
「谁跟你说的?不是啦!不是每个跳将的都是黑道。」我试图辩驳。
「真的吗?」她偏着头,「可是新闻都这样说欸?」
「也不是所有新闻说的都能信啦……」
「啊!」舒祠雅忽然比向窗外,「小惠,你看那边!」
我往窗外望去,街道对面有三、四个面绘脸谱的少年正往便利商店走来,穿着背心、牛仔裤,手上没有拿法器,看来是刚结束出将的样子。
「那就是八家将哦!应该是刚结束工作要来买饮料的。」
「欸?可是有两个看起来年纪很小耶?」舒祠雅在玻璃上点了点,「大概才国小吧?」
「八家将里面也有需要小孩子来演的角色啦!像文役差、武役差之类的……」
「哦,这样……」舒祠雅严肃地点了点头,「原来黑道也吸收这麽小的孩子啊!」
「不。并不是这样好吗?」我心间无力。
两个孩子脱离群体,奔进便利商店里,直接冲到我们身後的饮料柜拿了好几瓶饮料,下意识地转头看他们,我的注意力被两个孩子吸引,目光一路追随他们至柜台结帐,直到忽然听见落地窗「碰」地一声及舒祠雅的惊叫。
我马上回首,毫无预警地被近在眼前的狰狞脸孔吓得心头一颤,脑海一片空白。
一张阴阳面的鬼神脸谱几乎贴在窗上,刷白的脸容上绘着左右对称的复杂图纹,右黑左红的纹路盘踞在面容上,令人无法辨别脸谱之下的究竟是何人,右手握拳敲在窗户上,刚才那撞击声应该就出自於此,他站在店外,隔着玻璃由上而下地看着我们,那双绘有上翘眼角的双眼目光炯炯地盯着……我?
惊吓之际,街上另一名少年赶忙把他拉走,边拉边向我们比出道歉的手势,我摇了摇头示意没关系,看少年招来方才进便利商店买饮料的两个孩子,四个人再度聚集往回走,往对面街道离去。
「呜呜呜……好可怕……」舒祠雅一副快哭出来的表情,「他该不会是听到我说的话了吧?我会不会被寻仇啊?」
「不会啦!他应该没听见你说的话。」我安抚着,「更何况……他可能是来找我的。」
「欸?找你的?为什麽?」
我没有回答,沉默地看着窗外那人的背影,那人的右肩处有道背心遮掩不住的伤疤,自後颈下方延伸至右肩胛骨的皮肤上。
我认得那道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