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都想保存着爱,好像为了等待爱人而没有停止鸣叫的青蛙一样,可是她们的方式不一样,棠晴表姊选择了离开世界来成就永恒;铃雨学姊选择走出当时的牢笼……」
不知道为什麽是我先开始说故事。他领着我走在黑暗之中,而我自然而然地就谈起了一切,关於表姊、关於铃雨学姊的故事。
烽哲徒步走在夜晚的街道上。他的公寓走路可以到达,而我不知不觉说起了表姊的事。
他就是听着,没有什麽反应,可是就是有在听。
每隔几公尺就有一盏的街灯,白光一片一片的拉扯於黑暗的空间。整条街都是我说话的声音、两双脚频率不一的走路的声音、若有似无的蝉鸣的声音。天空除了下弦月还有几些星光、形状如陀螺的云朵盘旋。
棠晴表姊不再身边,我也四下张望了一阵,丝毫没有她的踪影。心理不再不安,至少知道她离开的原因。至少知道她最一开始决定的原因。
「然而我并不同意棠晴的做法,为了保留感情而把自己的存在毁灭,这太过悲哀了。」我向是低语呢喃,把故事做了结尾。
「所以,你能跟我说你要带我去看什麽或想说什麽吗?」转了个口吻,我问道。
沉默半晌,他叹了口气、开口:
「其实我是想带你去找饭店。」
「喔?找饭店?」我很配合地回问。
「Trivago.」对,他用认真的表情,跟我讲一个从广告词而来的超白痴网路笑话。而且这笑话真的有用。
「噗哈哈哈哈──」
烽哲也笑了出来,我们的笑声在半夜的街道就像是黑幕中灯光闪烁一般。
「所以你找到答案了吗?」他用温柔的声音问道。
「你是指?」
「关於你想要的答案,你「来念这里的原因。」他的手指好像很紧张似的,不断开合或是彼此摩擦。
「有吧!至少现在心情相当轻松!」
「你有想过之後的事吗?要继续把中文系念完;或者回头往美发设计的路努力?」他的问题有些小心翼翼,而口吻中有我解读不出来的情绪,想起来他从刚刚开始,就是小心翼翼的在跟我谈话。
美发设计……还有中文系吗?
当时我是认为想要了解棠晴才选择中文系的,现在我找到自己要的答案……我还要继续下去吗?还是说……
我喜欢现在的生活吗?
「你犹豫了吧。」颜烽哲说出肯定句,是肯定句没错,他一如既往地斩钉截铁。
他的话一抛出,随即停下脚步,在街边的矮房是他的租屋处,外观简单,孤寂而安静的环境。似乎跟他有点相似。这算是独栋的小房子,听说是他的熟人租给他的。
矮房的屋顶上有几只黑色的猫,正蜷缩在一起,抬起疑惑的眼神後又没有特别关心的继续睡眠。
「所以要进去吗?」我皱起眉头。
一个女孩子在半夜单独进男生家里,如果说烽哲是单身就算了……可是他有女朋友。
「里面有桌椅我们能坐下来好好聊。」
「不太好吧。你女朋友知道会不高兴吧。」我提出的话,又像刚刚一样颜烽哲失去语言。
眼前的男孩低头不语,考虑、酝酿,或是更多更多的悲伤从那个眼神流溢出来。
「烽哲?」我往前拨了拨对方的浏海,他抬起头,身後响起一阵蛙鸣。然後是苦笑。
「……她在。」
「她在?」
「嗯。她在。」
他说着,他说话的表情我不曾看过,至少在颜烽哲的表情上我从没有见过那样的脸。蛙鸣声又响起来,我不自觉的用手指碰了碰他的脸颊,不是细致也不粗糙,男孩子的皮肤。可是有些冰冷,是因为冷风的关系吧。
顺着脸颊向下看去,有一圈黑色在他的腕上,那黑色的物体看起来接着铁链,向着屋内延伸进去。
***
蛙声响了起来,我猜又是从冰箱。但这里的蛙鸣不是先前听见的雄厚。同样是深情,可是那样的情感听得既绝望又无助,那是在哭泣、等待着不可能再回来的情感而哭泣,从未停止的孤寂。
这扇门是侧门,我们进到屋内,这是个不大的厨房,最多能容下两个人一起做菜或洗碗,这里同样有冰箱,比公寓里的大一号,稀疏微弱的蛙声在这里听得很清楚,我看着冰箱,烽哲注意到我的注意力在冰箱上,淡淡的笑说:
「里面东西很少,你能打开来看看。」
「嗯。」我轻轻的打开金属光泽的冰箱门,里面没有青蛙,蛙声也在此停止。,冰凉的空气从那个小空间冲了出来,淡橘色的灯光让人能够看见里面的所有物。
几个蛋、牛奶、可乐、还有一袋药,我的眼神稍微浏览了药袋上的文字……市街上的那间精神科诊所。
我不发一语的把冰箱的门关上,蛙声又开始孤寂的呼喊唤。
「她是……我女朋友。」
铁链延伸到房屋的某处,穿过厨房後就到达不大的客厅,桌椅还有两人份的碗筷摆着,一副有被使用过,另一副并没有动过。那桌上摆着新鲜的花跟合照。
室内没有灯光,只有从窗外流进来的温润白光,那应该是路灯的光,照在水仙的花瓣上,就像是整束花在发光似的。
我走上前,看清楚合照中的两个人,他抱着一个女孩子,文静又有气质的,让我联想到水仙花。
「她叫什麽名字?」我问,水仙的清香轻轻扑鼻,锁链的擦撞声却也更加清晰。如清脆又孤寂呼喊,促使了我的回头,烽哲的表情只是淡笑。
「伊涵。她是很活泼的女孩子,看起来文静可是没有看起来那麽聪明,时常会天然呆,」他开始说起这个女孩的事,那双瞳眸聚焦的方向不在我。是在我的後方,那个空出的位子上。
「她笑起来真的很可爱,我们一起去逛街的时候她都会笑着提一大堆新的衣服,还不愿意让我拿呢!可是我们能好好相处的时间不多,她必须打两份工来交学费还有生活费。我很心疼她,又不能……」他独白的声音逐渐变小,逐渐消逝的声音,被蛙鸣声覆盖。
「她吃饭的时候都坐在那个位置。」忽然间,我能见到那个烽哲回忆中的影子。
笑容灿烂、长发微卷的女孩子,她坐在那个摆着乾净碗筷的位子前,身上是纯白色的长T-恤,一言不发的望着身後的烽哲。
「是吗……」我深深的呼吸,一股清香扑鼻,锁链的声音倚靠着烽哲向着桌前走的脚步声。
那个女孩在白光下透明清澈,她在这里,一直在这里,但她也已经不在了。明白如此的男孩伸出手,尝试抚摸伊涵的脸庞。
「只有我看得见她对吧?」
「她离开的那晚,我租下这里。」
「我知道她在我的身边,她总是跟在我的身边。」
铐住颜烽哲双手的铁链变了颜色,变得纯白,白到发出光芒,房内水仙的气味越发浓烈,蛙鸣更加哀戚。
「你知道答案吗?」我问,难道烽哲也还在寻找那些逝去的理由?
我听见了哭声,总是在对人调笑的男孩,摘下面具後也许总在哭泣:
「不。我知道。」
我向前走,拉住他的手掌,指尖碰触那个被指头按压到凹陷的掌心,他的温度很高,整个人彷佛可以燃烧。用灵魂作为火种而焚烧的身躯。我或许想将他拉出。
「那你为什麽还困在这?」我听见自己这麽说,我的话语让对方有所反应,那纯白的锁链出现了一点裂缝。
「我……」他的声音颤抖的厉害,於是我更接近他,牵着那只颤抖的手掌,耳朵贴住他的背,因哭泣而加重的心跳、急促悲伤的呼吸、还有那些真正颜烽哲所说出的话:
「我没有保护好她!我那时没有能力、也不知道该怎麽救她!!」撕裂了所有的哭吼,打在心上、震动整个空间。那个坐着的少女抬起脸与烽哲对望,伸出手试图拭去所有的泪珠。
「如果我、如果我可以救她……」雪白的锁链出现了更多,变成脚镣、颈镣,它们锁住了他的身体,或是该说……他的灵魂没有离开过这里。
「那你究竟又在寻找什麽?」我回想起第一次见到这个男孩的时候,他如果真的隐藏的这麽好,我为什麽总是看到他望着远方的神情?他在等待着什麽。他不同於铃雨,他无法靠着自己走出来。
「……我不知道。」
锁链移动着,那些光芒是自我保护,他试图锁住自己。
「为什麽要带我来说这些?」我继续耐心的询问,贴着他的耳朵听见心跳的规律被打乱。
「……我不知道。」
「转过来,烽哲。」我说道,里开的身体,但还牵着他的手。而他也正要转向我。
「……不……」那个女孩伸出了手拉住了男孩的另一只手,细小的链条从透明雪白的袖口窜出,缠绕颜烽哲的手腕。
「不要再折磨你自己了!!」我大吼,我头一次对人大吼。用力一拉试图让烽哲脱离伊涵的白色桎梏。
「凭什麽!?」他跟伊涵同时开口回应我,那个已经逝去的少女眼神冰冽,带有极尽的恐惧。声音像是金属的合声,刺耳又让人退却。
不行……我不能让烽哲继续下去。
「凭着你可以这麽做!」心中涌起的决心,促使我抓紧了对方的手,当我一握紧,他手上的锁链硬生生破碎──
「磅──」
「我如果……有帮助她……如果我有说了正确的话……就能救她了!」他的声音不再激动,变得暗沉。那个叫做伊涵的少女仍然紧握他的手,拉扯着不愿放手。
「你没救到她,可是你有救到别人啊!你发现了小猫学姊的异样、你阻止了陷入疯狂的筱庭学姊啊!你以前做不到的,现在都有做到!」脚镣、颈镣接着破碎,我知道他很明白这些。
拉扯中的手掌感觉到酸痛,白光越来越强烈,甚至到了刺眼的地步,但我不会就此放手,如果现在放弃……烽哲就再也走不出来了。
「所以……放手吧……」我使尽全力拥抱烽哲,他的身体比想像中的庞大,我感觉到此刻的心跳无比快速。
蛙声嘎然停止──
白光、少女都如同在镜像中破碎──
我感觉到那个人转过身来,臂弯环住了我。
像是一个小孩似的,烽哲埋在我的头发里轻轻啜泣。手掌在他的背上轻拍,我还真得当自己在哄小孩。
「没事的……都过去了。」
「都过去了。」
眼神越过男孩的肩膀,那个透明的女孩,伊涵,她就坐在桌面上,用手指轻点水仙的花叶。温柔地向我看来。
没事了。都会没事的。
***
期末考终於在我没日没夜的苦读下结束。
幸好平时很听老师们的话,把该念的书都乖乖念完,都没有一颗是被当的。也可能是老师们对大一很仁慈吧。
寒假就要到了,上大学来第一个寒假,或许我是满心期待着再次开学。
「要放寒假了!终於可以好好地玩一番了!」铃雨学姊拉着行李袋转圈圈,她的车先让家人开回家,自己搭火车返乡,途中还想要到别的县市玩一圈再回去。
「学姊第一站想去哪里?」我也被铃雨的情绪感染一样,我把表姊的望远镜挂在胸前,上大学第一次有松了口气的欢快,这又跟国高中时放长假的快乐不同。
「我要先去找个,适合开咖啡厅的地方!」
「为什麽?学姊要开咖啡厅?」我疑惑问道。
「不是啦!我是帮人找的喔!」她对我眨了眨眼。
「我猜猜……不会是你那个笨蛋学长吧?」我随口讲的,然後她点了点头。
「他要开咖啡厅吗?那学姊介绍我有没有打折?」我笑着开玩笑。
「喔?小燕现在很会了喔!放心我是股东啦!只要我带你过去都不用付钱!让那个老板请客!」我看着学姊充满自信地哈哈大笑,不知道为什麽觉得那个学长有点可怜。
「而且说你是他的读者他也会很开心地主动请你喔!」
「所以笨蛋学长真的是《拥抱缺乏症》的作者喔?」我有点惊讶,自己的猜测居然对了。
「对啊!而且那本书是我帮他出版的喔!」学姊得意洋洋地笑了,这样听起来他们是很好的朋友。
「居然吗……」收到的资讯量太庞大,脑袋反而有点当机。
「嘻嘻……那麽,你还有见到表姊吗?」话锋突然转变,突然间学姊问道。
「嗯……没有了。」我回答,此时意识到手上提着行李,不常搬重物的我感觉到手臂有种酸楚。
「是喔。想通了什麽吗?」她笑了起来,是甜美的、温柔的铃雨式微笑,而我则点点头。
「算是吧。」我耸肩,心情很轻松。然後学姊的眼神落在我挂在脖子上的望远镜。
「这是你表姊的吧?你好像说过。」她歪着头,看起来充满好奇。我想她也只是好奇而已,我想铃雨学姊现在已经抛开过去的烦恼了。
毕竟下学期开始,她也要去美国读书,她想在国外深造,成为一个心理医生。总觉得见不到她会舍不得,可是我没说出口。
小猫学姊则是还留在台湾,或许两个好朋友都离去之後,她也该要找到自己人生的确切目标了吧,我没有再听文铃雨说过关於小猫的感情事或是受了什麽伤害。
「对啊!用这个望远镜看出去的风景,都可以通向未来喔!」我是这样坚定的说着。接哲举起望远镜放到自己的眼前。
「欸,」学姊同时推推我的肩膀,调侃道:「你男朋友来了啦!又要放闪我齁……」
视线透望远镜看着我门的正前方,是一个带着真实微笑的男生。在圆形的镜孔内,颜烽哲向着这边挥了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