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已经放下了吗?」
这次不是方澄问我,是不知不觉已经坐到我旁边位置上的姚筱庭。
「应该是吧,我应该放下很久了,只是有些人……」
「有些人,不管放下多久都还是会记得。」方澄接我的话来说。
不知不觉已经过了一个小时,其实我的感觉是时间过了更久,像是时光又倒流,我回到十年前的那个青春岁月。
指针无情的让时间一分一秒地消逝,黑胶唱片的音乐已经快要播完,我算了自己今天喝的东西,两杯黄玫瑰算术,一杯白开水,真好奇如果今天他打算跟我收钱的话他会怎麽算啊?
「故事其实就到这里罗!後来我跟杰儒就这样在一起到某段时间,中间有点波折,但结果来说,我现在的对象又是别人。」我把水喝完,做了结论。
筱庭从座位起身,为已经播完的唱片机换片,仔细熟练的用布擦拭黑胶唱片,保养後放回唱片盒,从镶在墙面的唱片架在拿出别的唱片。
新的歌曲开始放送,像附着在空气中每粒二氧化碳上一样的弥漫在室内,是个女高音的歌声,充满生命力、可是悲伤、高亢,在酒吧内的每个角落,我嗅得到这首歌的气味一样:浓郁,我想到就只是这个形容词。
方澄没有继续说话,好像说书人正在为新的故事酝酿全新的情绪一样,那样诚敬还加上慎重其事地表情,说有女孩子会因为这表情而坠入情网我是不惊讶的,但目前应该没有,我就是知道,直觉。
我想起从前的方澄,那个书写着诀别信的人,现在的他则是像完成了诀别的信差。有种使命感从他身上散发出来。
无意间我瞥见他的吧台後方,一个架子上端坐一只看起来年代久远、套着防尘袋的熊宝宝玩偶。
它的眼神让人感觉眼熟,我想起我在十年前曾梦见的卷毛和棠晴,他们的眼神都望向远方。可能我永远也无法参透他们的视线在何处,但那个瞬间我感觉到自己无所谓了,这样细细思考後好像感受到了一种温暖的错觉。
「那只熊,年代很久了?」我听见自己这样问。
「是啊!它可跟我有很长一段时间了,偶尔我会觉得它在看着远方。」我专心看着那只熊,没有去注意方澄的表情,但我猜一定也是那样,看着远方。
女孩换完唱片後回到吧台来,开始动手调酒,手一摇就是两杯,一杯是鲜艳的黄色、另一杯是半透明的,彷佛起雾的液体。
「又给我一杯?」我面前的是那杯黄玫瑰算术,方澄则是另一杯半透明调酒。
「放心吧,今天老板请客,而且她的手艺都是我教的,味道也不会变。」
这间酒吧的老板自信满满的说着,我则是好奇的看着他那杯散发葡萄香气的调酒。
「好浓的葡萄味。」
「嗯,这杯就是我的特调,『酸葡萄的拥抱』。」
「为什麽叫这名字?」
「还记得眼镜妹?这是关於我跟她的事,算是我对她的想法吧,有人说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吃不到的葡萄永远是酸的,於是我用以一些口味偏酸的白葡萄制成这杯。」
他的表情耐人寻味,细腻的捏着高脚杯的脚,嗅着浓重的葡萄香气後啜饮着。
「好好喔……我还没找到属於自己的味道。」姚筱庭给自己倒了香槟,用好似懊恼的牢骚语气说着。
我想起他好像有提过有事要说,关於我的「心病」。
「你不是要做结论吗?」
「对啊,我也想把你的故事往下接,是关於卷毛後来的事。」
心跳触动了一下,当意会到方澄的意思是他已经见过卷毛时,我那颗十年前悸动的心好像又苏醒了。
「你说真的吗?」
「是真的,我最近有国小同学会,那时只有他没到场,而问了之後才知道他人在美国。」
「美国?工作吗?他做什麽的?」
方澄看着我的眼神笑了一下,我也发觉这场景好像十年前我们对聊的画面。
「他现在是兽医,惊讶吧?还有他去美国还有另一个目的。」
我其实没有很讶异,他还是水手,心灵层面上,就算不是真的当上水手,他的本质依然是远离港湾、离不开海洋的水手。
「什麽目的?」
「结婚。」
我差点没把嘴里的调酒喷出来,温聿齐已经结婚了?!
「跟谁?!」我问得很激动,人整个站起来!
「他现任男友。」
方澄的声音铿锵有力,而且不是玩笑的口吻,表情倒是愉快,然而我心里那深沉的一块疑问好像被撞碎的楼钟,响彻云霄,回荡世界後折返回自己的脑海,让我无法言语,舌尖嚐得到四周的空气,我才想起自己的嘴巴张开了。
「我知道你很惊讶,我想当时他和你分手的原因就是在这里了,当时的温聿齐恰好发现自己爱的人是秦闵义,而不是魏雨璇。提了分手後,你和秦闵义有所接触,当帮你转交信後,卷毛可能显得自责或难过,所以秦闵义才会在那个时间点对你表示敌意。」
这样一切都说得通了。
十年前的我和十年後的我又彷佛合体,原本是时间线的两端,现在乍似重叠的思考。
原来你并不是不爱我,只是更爱他。
「所以哥你早就知道了喔?」同样很诧异的姚筱庭凑到方澄身边。
「是啊,我只是想听过程。」
他把手上的调酒喝乾,眼睛微闭,在体验那葡萄的滋味,表情像在享受拥抱一样。
「你不是还要做结论吗?」我偏了头问,「关於我的心病:我的加减乘除失调病。」
他点点头,再次张开眼睛时眼神已经转变了,就好像我准备说故事时的表情。
「加减乘除的失调,或许就是在你内心深处感到烦躁或紧张时的就容易出现,数学的失灵,也跟你的爱情有相当的关联。」
「什麽关联?」
「你面对的爱情,随时充满了希望对吧,因为你是个乐观的女孩,总是相信着还有下次机会。」
我想了一下,的确是如此,连卷毛都说过我很乐观,他就是被我的乐观吸引,我说:「嗯,的确是这样。」
「但内心深处呢?你也矛盾过对吧。」方澄的语气斩钉截铁,我,有种忽然明白了什麽的感觉。
一加一等於负一、九减五等於六。多简单的算式,多纯粹的计算错误,那个纯粹而酸苦的青春。
「我对爱情的希望还有绝望,对所有事都有相似的矛盾,两种相反的感觉交织而成,就有点像歇斯底里症一样,所以才会有这样的症状?」我猜测,但对方好像不打算回应。
「但你也放下了吧。」身旁的女孩趴在吧台上,懒洋洋的对我说。
「是啊,我放下了。」就在刚刚,方澄说出温聿齐的结局後,我知道这故事真的已经结束了。
「换你说你的故事罗!老板。」我两手肘靠在吧台,手掌托着下巴,像只期待故事的小猫。
方澄笑笑的拿出一封黑色的信封,他好像一直用大头针钉在他的吧台内侧,只有他看得见的地方,我也撇到了有一只看起来有点年纪的小熊娃娃静静坐在那,面向方澄。
那封信递到我面前。
「读吧,这是我的故事,一言以蔽之。」
我小心的打开信封,里面有两封信,一封是方澄自己的手笔,那有点不整齐的字体,他在当学生时被老师念过不少次。
另一封,明显是女孩子的字,我想,就是方澄的她吧。
『给五年後的方澄:
敬启,你现在过得好吗?车祸後清醒的你是不是没什麽变?
但愿别上演什麽失去记忆的戏码才好,你已经很会给周围的人添麻烦了呢!
首先,关於我,我想道歉,毕竟,我们在六年前的时候有过那麽美好的一段关系,不是恋人,更超出朋友。
我或许是不想承认吧,那时的我,在那个雨夜的我,确实有对你产生恋人般的情感,现在让你知道是不是很晚?但至少得让你知道你那些年的努力是真的。
我们相遇,然後分离的不愉快,这些年你可曾想过我们遭遇的是对我们的影响?我们的命运和现在的性格都是在分别时渐渐成形,我不认识在和我相遇之前的方澄,方澄也无法再去接近分离之後的黎均了,世界或许平行,但一旦有相交过,其实就是永远的相关。
毕竟我们当初若又作了不同的选择,现在我们的际遇又不同了,现在我们拥有各自的星空对吧?我过得很好,一切都正在正常运转,希望你也如此,当你醒来时希望连「拥抱缺乏症」都痊癒,我希望这封信是一剂处方,帮你医治你的心病,不单是因为这缺乏症与我有关,甚至是因为我造成的,而是因为我们都对彼此来说很重要,就算只有曾经。
其二,我要责备你,你从以前都是被我责备的人,其实真的没什麽长进呢。
你在那五年後的信里面完全只提及我和你,却没有感谢陪在你身边的人,这样不好,也是你的缺点,有时你会忘了一些重要的人事物,虽然这代表黎均这个存在对你而言相当分量。
但小翩呢?铃雨呢?你的两个兄弟或奎呢?他们难道没有陪伴你吗?你其实无疑地很自私,也许你自己在写信时真的忘了吧。
要更重视朋友,我想这是我最後一次,给你训话。
该放下了,我们都是,未来要顺利喔!
来自五年前的黎均』
我读着,仔细的读完,方澄在吧台边擦拭桌面一边打量我的表情。接着,他手中出现了第二封信,那是一封很蓝很蓝的信封,让人想到海的颜色,说不定,就是从海上寄来的。
「而这是你的故事。一言以蔽之。」
我将信件收下,并不打算现在阅读,可能我还不想读那麽多故事。暂且先专注看那封黑色的信件。
店门打开了我也没发现,我试着想像这女孩写信时的神情、心情,是不是相当平静,或者激昂?手机响起男友的来电我也没有理会,好像十年前我在解着难解的数学,一边还要应付自己加减乘除的失调一样。
「老板,威士忌苏打。」
「当然好啊,你何时回来的?」
方澄笑笑的招呼坐到我身旁的男人,用雪碧和伏特加调成威士忌苏打,推到那人面前。
那一刻我好像嗅到海的气味,是远渡重洋的人特有的风尘仆仆的味道。
我终於抬起头,看见我身旁有一头与十年时光没有冲突的卷发。
「嗨,好久不见,记得我是谁吗?」
还有,那对我分不出是看海还是看我,忽远忽近、飘忽而有情的,看海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