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洪铃雨自那之後没有再见过面,寒假即将收假。我知道,很快我要过回现在属於黎均的生活。
心里有些什麽的正在沉淀,然後更古老的东西正在上浮,我想这会成为一个循环吧。
我寒假最後一次到方澄的病房,是我要回宿舍的前三天,二月十三,一个恰在情人节前夕的日子,也是方澄的生日。
我该带点什麽吗?毕竟是生日吧……
於是我到书店买了个熊玩偶,这种毛绒的玩具是该在病房陪伴病人的。
或许我还希望他因此醒来,突然好多事、好多话我想告诉方澄、问方澄,例如什麽是拥抱缺乏症?
但我不再打开网路,我害怕那种感觉,方澄的意念似乎会从网路渗透进我的生活,他的作品已经出版了,他自己不知道。
梦想成真、自己却浑然不觉。
什麽是拥抱缺乏?
我还在为这问题困扰,洪铃雨对我说完话後没再多做解释,那是方澄的病,说不定现在躺在病床的不是车祸伤患,是拥抱缺乏症的病患。
走在医院狭长又满是消毒水味的长廊,白色的地板与大理石墙面光滑的能看见我的倒映,一个戴着眼镜的女人,带着困惑的目光往某间病房走。
我轻步迈入维生机器作响的房间,与前几次不同的是,我能直视他了,不知道是什麽原因,那真的是方澄?那个头发剃光、口鼻戴着管线的是他?
「你好……」突然间我忘了房内还有一个人,一个静静的人,坐在澄的床旁椅子上,那绑着双马尾的女孩正拿着色纸一只一只的摺着纸鹤。
「你好啊,你叫……」我打招呼,尴尬的是我忘了对方的名字。
「夏翩然。」少女友善的微笑。
「我是黎均。」我也同样简短的自我介绍。
「你是澄哥高中的朋友吧?」那女孩,夏翩然问。
「嗯……算是。」我犹豫着回答,因为我们在高中最後一年绝交,但我早就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有关方澄的任何回忆了。
「今天澄哥生日,你也是来帮他庆生的吧?」
澄哥……我还真的没想过有人会用这称呼叫他,我笑了,这女孩身上有种轻松的气质,我笑着说是然後把熊玩偶放在窗台旁的小桌子,和摺好的纸鹤一起。
「你和他同系?」我问,我们面对面,中间隔着病床。
「不是,我们是同校,但我是艺术系,认识澄哥时,他总是一个人在校园走动……」然後夏翩然开始谈方澄,谈起这一年来我错过的方澄。
我静静听着,想着我那年认识的澄,你有改变吗?两年能改变你吗?
当夏翩然说起系上办成果展时澄的帮忙,我想到了洪铃雨对我说的那句话:『有些人,只是需要被需要。』
奎说的那句话也不自觉浮现:『你真的觉得你什麽伤害都没造成吗?』
「有时候我常想,这样善良温柔的澄哥心里究竟在想什麽?」夏翩然摺纸鹤的手突然停下来,双眼停驻在白色病床上的男人。
沉默开始染满房间,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我或许知道,也或许不知道。
我想起自己的问题,拥抱缺乏症……到底是什麽呢?
「小翩,能问你一个问题吗?」我说,此时我惊讶的是自己没有一丝犹豫。
「嗯?」
「你知道,什麽是拥抱缺乏症吗?」
***
离开医院後已经过了傍晚,我手上多了一张黑色的信封,那沉甸甸的重量,彷佛那是一个生命的重量一样。
实际上我们谈了什麽,我也已经有些模糊。只是那个女孩用一种交付了什麽的神情,把信封放在我手上。
我带着信封回家,那个东西我始终没有勇气打开。
我在开着灯的书桌前,把信封拿在手上,然後,想……
想起他,真正的回想他。
回想那个方澄。
我想了整个晚上,我自从考完大学就没晚睡过了,但我仔仔细细思考了澄的一切。
那信封,我没打开,还没。在那之前我想找人说说话。
於是我又联络了那个女孩一次。
***
「我们三年来都是同班、同社团……说起来,这是个孽缘吧。」
开学後第一个星期天,我再次见到夏翩然,可是,是我自己约的,在上次与洪铃雨的那家餐厅,我想找人说说话,准确的说,我想跟人好好的诉说关於澄的事。
「我们原本很好,我们那时什麽事都一起做,社团、功课、班上的话剧……说起来真的很快乐。」
少女静静的听,脸上依然是那令人舒适的微笑。
「他高一就跟我告白,但我没有答应,我们在之後都只是朋友,我们之间应该要只是朋友。」
是啊,应该要是朋友的……
不知不觉,我谈起了那个下雨的夜晚。
***
「我不喜欢自己……」当我的身旁站着方澄,我们在微雨的夜里,伞下,只有两人的声音。
「为什麽?」
「我的个性总是会伤到人,不是吗?你呢?我不知道为什麽你要喜欢我。」我用一点嘲笑自己的语气说着,而他的表情看起来难受。
「我也常让人生气啊……尤其是让你生气。」他愧疚的苦笑出来。
还真有自觉!我心里笑了一下。
「你不一样……其实也有很多人叫我乾脆离开你算了。但是,你就是有些优点,而那些优点,我就是觉得……很喜欢啊。」我平铺直叙,彷佛这些是事实而非自己的想法。
「你很温柔。」他说,我一直记得这句话,也可能一直不记得。
「温柔?举例……」当时我皱着眉表示不能理解。
「……」他一时语塞,我见着他这副模样,竟轻笑了出来。
「答不出来就不算数喔!」
「你很在意别人的想法。」他脱口而出。
「这正是我想抹去的,我不喜欢的个性……」当下我想到自己在意他人想法而造成的懦弱。
「但你因为在意他人,所以才会想顾及每个人的感受,所以你才能温柔。」他这样说,但这时候的他,说出的话远比语气还温柔。可能更多,我当时的我所认知的方澄还要温柔。
「或许吧。」我露出了五味杂陈的表情,我们行走的街道,不知何时起没有了人影。我们此时走进了遮雨的骑楼。
我突然起了个主意,然後看了看四下无人,便推了推他的手臂:「欸,我现在对你做一件事,但先说你愿不愿意?」
我还在看着四周,确定附近真的没有人。
「是什麽事啊?」他笑着问。
「你先回答啦!」我催促,此时我们放慢了脚步,他拿伞的手换了,靠近我的手空了出来,刻意的?或许吧。
「好啊!」他很乾脆,而我又持续问了好几次「确定?」而他也一直是肯定的回应。
最後我又往回头看了看,没人,然後默默地将手挽住他的臂。
「只是想试试看……欸,我可是第一次对男生这样喔。」我笑说着,最後还不忘捅他一句:「好矮喔。」
「好啦我知道我矮了!」一边笑着,感受到整个贴近身躯的温度,然後他低声说:「那再试试看别的。」
他将手移动一下,接触到我的掌心,外套袖口挡住了我的手,意会到他的想法时,我把袖子拉高些,好让我们的手只能彼此接触,我们的双手彼此紧靠,掌心的温度、十指的交扣。
我在那几分钟,忘记他的这只手安抚过奎,也不记得他是否有个要好的学妹。他,就是他。我们,就是我们。
***
「那是社团活动之後,他送我回家时的事,我觉得当时气氛是对的,而且有一瞬间……」我说着说着,然後我发现有一句话说不下去。
剩下几个字的断句,像是被截断的录音。
我似乎明白要说什麽。
但就是──
说不出口。
「你们怎麽吵架的?或是怎麽分开了?」夏翩然,我想叫她小翩,恰好用问题盖住我说不出话的困境。
或许我在等待……等待有人说话。
她的眼神很平静,我找不到任何负面的情绪,这女孩,让我想起以前卡通里的小魔女,有魔法一般。或者更加现实,她是一朵云,环绕着也弥漫着的云朵,注定要撷取任何人的烦忧而走。
「事情是发生在毕旅……」我又开始回想,这些记忆彷佛要帮助我说故事,清晰地浮现。
***
当时我们玩得很开心,原本。
因为一直维持着暧昧的关系吧,澄和我有一阵子颇为尴尬,我不希望他靠太近,但他却总是试图要跨过「朋友」的界线,那种过度的关切。
像是会很主动的要帮忙提东西啦、会因为我跟某个男生看起来亲近就露出点不悦、会时时在注意我的心情啦、会想要知道我跟其他人的谈话内容之类的。他可能觉得我的一切都跟他有关吧。
身边的同学也习惯我们两个一起出现,会笑着问我说:「欸方澄呢?他没跟你一起吗?」
然後我们就会争吵。
有时是拌嘴,也有时是冷战个几天不说话的那种争吵。但我想不论是我或他,我们都没能把那些争吵处理好。不管是在情感上的处理,或是在我们关系上的处理。
这些事情久了就是些疙瘩,一片片贴在心口上。
我曾经说过,他再犯,我们就断绝朋友的关系。
意思是我不想再跟他有这些无所谓的争吵了,但我可能,做错了。
我们毕旅时我确实没和他说多少话,只有必要时,他似乎心情一直很差,我想是因为和他期望的不一样吧。
然後,我们真的吵架了,双方都是因为得不到而生气的孩子。
「喂?」在饭店房间的最後一个毕旅晚上,我接起手机,话筒对面是今天擅自发脾气的男孩。
「那个,今天,对不起。」他仅用一句简短的话,概括了所有事情。
「你现在道歉什麽意思?」
「就……感觉你……」後面一串我听不清的低语。
「够了。你到底想怎样?!你知道你这样我很困扰吗?你一定要选在毕旅的时候来给我压力吗?」我的声音气愤,身边还有同房的朋友,都听着我在责备着方澄。
我们的毕旅最後一晚就在不愉快中结束,我无法原谅的是他还影响了许多人,包括他们房间的景仁和老章。
後来──
到後来我想要把话说清楚了,我说过,最後一次,要跟他断绝关系。
跟毕旅的天气相似的晚上,我记得那天我走出家里阳台,没有任何的月光,只有刺目又混浊的街灯。
我们大概用一样的姿势拿起话筒,两手都扶着那个电子仪器的重量,比平时的通讯更加重手。
「我跟你当朋友只是为了追你……」他这麽说,语气充满绝望,我当下没察觉的绝望,而我,觉得这句话是对我的友情极大的背叛。
「我把你当朋友,好朋友……你现在对我说这种话……我两年的友情只换到你这个骗子!」骗子!大骗子!
「自私自利的家伙!」几乎绝望的哭吼,「……我不会原谅你,我们之间不会是朋友了,也不可能再进一步,我不会再回应你对我的任何情感。」我听见自己这麽说,但我已经想不起来当时的情景,就是那几个对答,撕裂我们的话语。
还有我哭了好久。
***
「你後悔吗?」小翩问。
「我不知道呢,至少我认为自己什麽错都没有。」当下是,但现在……
「澄哥一直以来给我的感觉,」我停顿後,小翩似乎感受到我的迟疑,开始说话。
「他总是看起来在等待什麽,尤其是他突然安静下来时。以前我不明白,但见了你之後才知道他是等待他放不下的事物回来。」她平静的说着,表情看着远方,却望着我。
「谢谢你今天陪我说话。」这是我以为我会接下去这样的话。
但是,我却是这样说:
「我没有勇气打开那封信,我第一次看到躺在病床上的澄时我就发现自己的懦弱……」
然後,下雨了,明明天气预报说会是晴天的,可是却下雨了。
***
『给五年後的方澄:
你还好吗?我现在有点不好,却正慢慢好转。
或许你已经忘了吧,因为对你而言,那件事已经过了六年,如果能真的忘记,那该有多好?
我不知道你现在会以什麽样的心情去看待黎均这个人,她无疑是我们生命中如闪电般惊涛骇浪的存在,因为这道闪电,我患了拥抱缺乏症,病好了吗?有好转吗?
缺乏症是对她思念时就会发作的,所以如果好了,表示你不再思念她了对吧?
拥抱缺乏症,当你一个人,你感到孤独时,你会不由自主的抓住衣服或棉被的一角;明明不是冬天,你会觉得冷,双手不由自主的紧紧握住自己。
当你发病,你会感到寒冷,一股难以抗拒的悲伤会从身体深处窜起,那种时候,你通常在想她,想着那个对你而言十分重要、却已经失去的人。
总之,这封给五年後的方澄的信,我想再思索一次当时的所有事情。
如果说毕旅当晚,有一半的错误是来自你的心急,而一半,我不得不承认,是黎均。或许我沉淀了一年多吧,也渐渐明了,当自己已经把自己和她放远,我才能看见一些接近真实的东西,或是自己不愿承认的事。
她,当时的确有错,也就是她一直都知道我的感情,却从没有明确的表态,放任我们的关系,腐坏。
是的,我们的个性,原本能相互了解,却因为迟迟无法前进,再美丽的花朵都会凋谢。即便那个雨夜我下定了决心不让对方哭泣,即便我无法原谅伤害她的人。但造成我们哭泣与伤害的人,最终看来是我。
为什麽会变成这样呢?因为我爱着的黎均和爱着黎均的我都并不成熟,忽冷忽热的关系让我们的灵魂接近崩解,就像玻璃杯,太过的热胀冷缩。她在人际关系的处理一直不擅长,当然无法处理好我们这样的暧昧,所以她逃避了,而我,崩溃了。
是的,我一度陷入崩溃,不如说为了维持「爱她」这样的感情,灵魂的消解支撑着爱,用尽一切、十分荒唐。但是,那一段时间,她不断的逃避我;却又不愿意我真正离去,我的心被她锁着,她不愿早点放手,久了,我的心也离不开了。她却能哭着说自己什麽也没做,也颇荒唐的对吧?
我其实,害怕自己对她而言一无是处,我想成为她需要的人啊!但是,她不需要,她完全不需要我。我们都对彼此甚至自己不够坦承。
你曾在五年间遇见过她吗?我不希望你遇到,因为你的心已经失去爱人的能力。
经历了两个半的两年……无数个二十一天。
祝,顺利平安
来自五年前的,方澄』
***
盖上信封,我发现自己正在深深地呼吸,或许是想留住空气里的什麽。
我在与小翩会面完後的两天才在宿舍打开那封信,究竟小翩为何会把它交给我呢?我有问,而她回应。
「澄哥会这麽想:『如果我出了事,请把信交给那个人。』」的确,很方澄的风格。
而此时我忽然发现,我最近遇到了很多「方澄风格」的事情,我认得出那是方澄的过往身影。
我,没忘过他。
我细细读着那已经一年半没有见过的字迹,这就是方澄的真心话。
「你真的觉得?你什麽伤害都没造成?」我听见自己对自己问。
宿舍内的书桌,因为我是最早回来的,所以房间只有我一个,夜晚如此寂静,寂静的让人沉淀情绪。却也黑暗的可怕,不安的黑影在所有地方四下逡巡,彷佛一不留神就会吞噬掉我的怯懦。
『那是社团活动之後,他送我回家时的事,我觉得当时气氛是对的,而且有一瞬间……』
那一句没有说完就被我切割开的话──
有一瞬间,我的想法。澄的想法。
我尝试把那句说不出口的话说出口──
「有一瞬间、我、我──」
然後,迎面而来的是无法阻止的悲伤,那些遗留在过去的、那些让我心痛的无以复加的。
我意识到了这麽多年来那个不愿别人帮忙的自己,倔强地硬逼着现下开始抽泣不断的自己用模糊不清的哭泣声调把话说完:
「我、我......」
我知道,我其实真的知道。
「我爱他......我爱他!」
放声。
痛哭。
「有一瞬间……我真的觉得我爱他!」
对,我爱过他。
爱过。
方澄。
曾经是爱他。现在也只能是爱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