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心病酒吧 — 09.需要什麼?

二十一天能造成一个习惯,我度过了多少的二十一天?或许这些二十一天都是为了等待,等待一个机会和过去的我们和好。我心中小小的这样的想法,酝酿着。

考完期末,交了报告,一切都在日常中进行。唯一改变的是许多事情都在我一半的心不在焉中度过。

不知不觉间,学期已经到末端,而方澄依旧没有醒来,我一个多月来一直没有再去看一次他,不是不想,是没机会,也许我只是深怕那天方澄躺在病床上插着管线的画面在脑海加深。

「欸,均──你寒假要干嘛?」

期末考结束的当周,所有人大多都要离开宿舍,旁边的室友,小雅,和我是这房间还没有打包行李回家准备过年的人。

「陪家人吧,我明天也要回去了。」我耸肩回应。

「你要去看他吗?那男的。」小雅露出一副知道我在想什麽的表情。

是的,我回去时应该会去看,他住的医院。只是我也不想再面对奎或景仁。

小雅是我上大学时认识到的最好的朋友,我跟她说了很多事,几乎所有了,而大部分时间,她都只是听,没有回应,这样对我而言有好有坏,好的是和以前的方澄做区别,他以前再少都会说几句话;坏的是我鲜少知道小雅对我发生的事有什麽想法。

但就在那天我回来宿舍,和小雅讲述奎对我说的那句话时……

「你真的以为你什麽伤害都没造成吗?」

她只是淡淡说了一句:「或许你真的该想想了。」

後来我们没再谈论此事。

我该想些什麽?方澄的感受?他那时需要什麽?我伤害他?

带着满心暗礁般危险的感受,我仍然放假回去了。

***

回到自己久违的家中,我渐渐感觉到某些东西开始不一样,所有感觉都不一样了。

正在就职的打工处都放了年假,我等於闲置在狭窄的家中,令我奇怪的是,曾经看我闲下就唠叨的父母看我睡到中午以後都没说什麽,而我和弟弟则是偶尔逗逗小嘴,或是在假日他没补习时被我带出去玩,也算是宠宠他吧。

父母出门、弟弟补习,过年前的几天,我处在家中已经完全像是快要长菇的枯木,闲着也是闲着,我反常地主动坐上电脑,打开仍然许久未上线的社群网站。

我是抱着什麽样的情绪去打开它呢?还是说我已经成为一个潘朵拉了?

我发现了夏翩然的交友邀请,我按了接受,同时还有一个既陌生又有些熟悉的名字……

洪铃雨。

要是以前的我,绝对会毫不考虑的删除,但那分节点让我改变了吗?看见方澄的分节?因为这个女孩显示的共同朋友,是方澄。

对了,许久之前,在陌路之前,他说过这是他的学妹、红粉知己。

为什麽?我最近会一直遇到和他有关的事情?有什麽东西被勾了出来,就像鱼钩卡在鱼体内深处然後拉出内脏那样……

紧接在这两个新加的人名之後,我随意的翻阅版面,这时出现的是一个我不曾看过的奇异名词,我不知道是什麽把它传开,对於它为何突然之间成为一个网路话题也没有头绪,不过似乎是在方澄昏迷之後才开始流行。

「你知道拥抱缺乏症吗?」、「我得了拥抱缺乏症。」、「拥抱缺乏症发作了!怎麽办?」……诸如此类的网路留言开始盛行,如病毒般的蔓延了虚拟的发文平台,好像在说什麽新的都市病症,但其实完全没有根据。

此时我真的觉得我打开了装满足以颠覆世界的灾祸之盒。颠覆。我狭窄的世界。

『嗨。』

弹出的对话视窗,正是刚刚加入好友名单的陌生女孩,洪铃雨。

『你好,』我礼貌拘谨回道,『你是……方澄的学妹对吧。』

『是啊,原来你知道我!?』

『嗯,他有提过,我也是刚才想起来。』

『他也和我提过你,常常提到。』

当然,我不讶异,我们说的他就是这样的人,对信任的人坦白。

『所以你有事找我吗?』我想,她想找我。

『嗯,我自从他出事後就想和你说说话,只是聊聊他的事也好,找时间出来好吗?我想我们住的地方没有太远。』

我回答好,突然我真实地感觉我变了,我似乎真的在找什麽。和以前不会去见面的人见面。这是我?是黎均吗?

***

段考前的自习教室里面,夜幕已经渐深,圆月浑然饱满的月光混砸街灯的光线抛进我们关起电灯的教室。

我们一起留下的晚自习。

通常都是留下我跟方澄,每次他在读书时垂下眼眸的脸侧就在我的对面,他天生就是眼睛小,我都不知道他是在睡觉或是在认真看书。

我们似乎总是这样彼此分心,偶尔可以偷看到对方偷瞄的视线,我们都是如此。

让我不解的,是他总是有收不完的讯息,收不完的line、fb讯息,我如果看见,会把他的手机没收起来,这样他就会露出很为难的表情。那让我觉得有趣。

而今天我一时兴起,决定把手机收的久一点。我们一起走路放学的漆黑柏油路上,口袋仍是沉沉有个多出的重量。

「欸,手机要还我没?」

「不要。」我轻快的笑着回应他,然後他又露出很无奈又有些高兴的复杂表情。

反正他都是跟人闲聊罢了,几小时不聊天不会怎样。

「几小时不聊天会死喔?」

「唉……刚刚是很重要的人密我欸。」他无奈地回应,应该是我看到出现在他手机萤幕上的名字,洪铃雨。那是他国中认识的学妹。

「什麽重要的人?你说啊。」我继续笑着逼问他,方澄有些脸红,是在害羞什麽啊……真是的。

「是学妹。」他转回头正色回答道,闪烁了无奈的口吻。

「欸。」我拿出手机,递到他面前。

「谢谢。」他接过,并且意识到气氛又僵直了。

微凉的风往我们行走的石栈道逆向吹送,他就安静地跟随,不发一语,我想要说些什麽,接在我那个「欸」的之後,也能接在我们愉快情绪之前的东西。

「我不是在吃醋什麽的,可是你要看清楚现在什麽比较重要喔……」

我听见我这麽说。然後我们走出栈道,马路在我们面前展开,引擎与灯光、公车站牌在街边伶仃,天空原本还有月光,我们一起看见了,有层薄纱似的屏蔽悄然掩藏着了圆月。

***

这天刚好是除夕前一天,家里准备今天晚上要出发回宜兰的老家过年,早上是完全闲下的时间,和洪铃雨确认没问题就约在这天的中午,一家提供简餐的午茶餐厅。

有趣的是,这家餐厅真的在医院旁边,就是方澄住进的那间。

洪铃雨和我一样戴眼镜,乾净俐落地绑着到肩膀的马尾,额前留有旁分的刘海,是个长相清秀的女孩,看起来就是个随和开朗的人。

我找到她在靠窗的位置,可以看见医院旁的天空。

我说了声你好後坐下,然後点了餐。

「嗯……我们该从哪开始呢?」我有些犹豫,对方看来也相当尴尬,但照我的习惯,我先开口。

「我们当作先交朋友吧,从彼此认识开始吧!唉呀……抱歉,其时我是第一次约没见过面的人出来。」

「我也是第一次啦!哈哈哈。」我们彼此笑着,开始说说我们自己就读的学校,然後等餐点上桌,我们知道差不多该进入了主题。

「他以前真的常干白痴事呢,」洪铃雨说的很轻松,用一种形容宠物般的表情。「也会让人生气,但他真的很好,就是那种『你需要都会随时出现的感觉』。」

「其实我跟他相处的日子里,真正需要他的时候,很少。」我回答,是的,不论社团或课业,我把认为是自己责任的事情完成,我觉得不想麻烦他人。

「你需要他的时候呢?我想你也没有真的开口吧?」她问,眼神从桌上的焗烤转向我,笔直地,看穿似的,但我竟然不觉得不舒服。

「嗯,我没开口,他也似乎不知道,或者说他看到我时就显得手足无措吧。」我试着回想当时的方澄。

***

「欸,你以後要读哪?」他有次这样问,一般高中生的话题。

「我想读警大,但分数很高,我还在想。」我回答,「你不会想因为我也来警大吧?如果来我就毙了你!」我用调皮的口吻威胁他。

「哼!我不做这种事呢!」

「谁知道啊?说不定你就跟那种死缠烂打的人一样啊~我们毕业後说不定也不会再连络了。」我不经意的说,这样的推论很合理、很事实。

我其实那时真的没注意他的表情,他只是发出呵呵的乾笑,而後面我们的话题转到小说和老师身上。

他或许不喜欢这话题,究竟是为什麽呢?分离很困难吗?

那大概是我们最要好的时期了吧……是会每天一起放学的时期。

有几次我因为事情很多,其实不太理会他,但我觉得自己真的没伤到他,只是无法顾及到他而已,那几天我也处於一些难过的状态,放学时却总是不见他等我,我无法跟他倾诉自己的事,或许他也是有事吧。

他兄弟这样帮他说话,我想他心情也差了,最後还因为压抑情绪和人吵架,虽然隔几天又恢复,但我想,那几天,我真的没对他说什麽话,更别提要求他要等我放学了。

「我其实真的很胆小,有时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你。」他曾这样说过,这被我视为缺点,他会逃避。

***

再次把心神从三年的回忆拉回,是对面坐位的女孩叫回我的。

「你在想他吗?」她问。

语调很柔和,我无法完全喜欢这女孩,或许是她让我有种和自己很像的气场,但她却和方澄要好了超过五年。

而我,和方澄断绝往来。

「在想和我绝交前的他。」我耸肩,「他会逃避……而且很冲动。」我不知道自己为何这样说,或许是说给自己听,提醒自己,别忘了那天。

「他的逃避最後不也会面对吗?谁不会逃避?而冲动,是急着面对而忘了怎麽做吧。」

「或许。」我说,或许。「欸,我们的午餐动好少呢!」我发现了这件事。

然後两个女孩像好朋友一样笑了一下,吃东西的时间代替将会有的沉默。

「你知道这句话吗?『有些人只是需要被需要』。」很唐突,洪铃雨说出这句话。

「谁说的啊?」我问。

「方澄,他在自己的短篇小说中说的,而这篇小说我替他出版了,因为他把这东西交给我,说任我处置,当然,他不知道自己会出车祸。」

「出版了?!」我突然惊讶了,「什麽名字的小说?」

「拥抱缺乏症。」简短的五个字,铿锵有力的声音,有东西从心底的盖口「咚」的落下。

「那其实是方澄自己的症状,他确实会发作,我还帮他谘商过呢,他说:『因为是我发现这个病的,所以我有资格取名!』他当时这样说呢。」女孩模仿着方澄的说话方式,真的好方澄啊……

「好方澄的风格啊……」不知道为什麽我真的脱口而出。

「是啊。」对方回答,这时的空气彷佛冷了下来。

「你很熟悉的风格喔,我虽然是这段日子陪他的人,但他只要发作,我也无能为力,心病只有对的人能医。」

『呵,黎均……你知道这两年方澄就算在我们的陪伴下……还是没有真正的开心过,你知道为什麽吗?』

奎的话响起在耳边,我无语,听她继续说着。

「我能回答你想问他的问题喔,他从来没怪你、他在责备自己、他没再爱人,他早就在感情中成了残废只因为他想把所有爱人的能力都用在一个人身上。他需要的只是『被你需要』。」她一次说完,然後像松了口气似的喝了口奶茶。并不是责备我的口吻,即使真的有,我想当作听错,洪铃雨只是陈述事实。

最後,她用两个字为方澄这个人做了总结:「笨蛋……」

轻轻的,暗淡的两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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