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跟爷爷散步回家之後,有两、三天没有看见爷爷。
後来,是俊延在几天之後的放学,匆忙的跑回家告诉我跟伟哲,说他听别人说爷爷住院了!
我们三人二话不说马上跑去当地唯一的那间医院找爷爷。
还记得当时的我心很慌,莫名的慌。
可所有的慌乱,都在我们三人一起在医院分头找爷爷之後,终於被我在挂号的大厅找到时,瞬间消失。
爷爷看起来很好,很健康,仍旧戴着毛线帽,气色也很有精神。
「爷爷!」
「亚琪?你怎麽在这儿?」爷爷慢慢的向我走来。
「我听说你住院了!」
「乱说,爷爷没有住院,只是有点小感冒,来拿药而已。」他轻轻笑道,接着,我看见後方不远处,他女儿的身影。
爷爷也看见了,「你还是快走吧,我过几天再去看你们喔,乖。」他摸摸我的头,说着。
我用力点了点头,深怕被他女儿给看见了,赶紧转身要跑。
「亚琪。」爷爷又叫住了我,一把就握住我其中一只手,塞了七百块给我。七百块。
「快走。」
我来不及多想的就赶紧跑到一个转角处,打开手心,发现爷爷给了我七百块。
「亚琪!」俊延跟伟哲这时也出现了,我赶紧阻止他们,要他们别出声。之後我们便偷偷的离开了医院。
「没事就好,真是吓死人了。」俊延道。
「你还说,谁叫你乱听一些有的没的。」伟哲白了他一眼。
不知道为什麽,那天的心慌,原本消失不见的,却在收到那七百块之後,又开始慌乱了起来,像是一种第六感。
我应该要再回头看爷爷一眼的。
我走进屋子里,没有半点家俱,当初叔叔把一些能卖的、值钱的,通通给搬走了。
可,记忆却是搬不走的。
我就像是个快要死的人,眼前一直在拨放着从前的跑马灯,心很平静,很平静。
然後,我继续,回忆。
从医院回去之後,一直很不安。
这不安的感觉一直伴随着我入睡。
直到了深夜两点多,叔叔似乎还在客厅看电视,没有睡。而我的房间刚好是客厅隔出来的ㄧ个小房间,所以,每次客厅一有声音,都能很清楚的传到我房间里。
就像是早就预知般,我在半夜两点,迷迷蒙蒙的清醒了意识。
然後,就这麽刚好的,听见了叔叔在客厅讲电话的内容。
「你说什麽?!我叔叔他……撑不过今晚?你有没有搞错啊!是恶作剧电话吗……」然後,叔叔停顿了好几秒,「这样啊……我知道了,现在已经宣布病危了是吗?好……谢……谢谢你们的通知。」
在很安静的夜里,叔叔的电话内容清清楚楚地传进我耳里,我怔忡,脑袋一轰隆一声,空白着。
他刚刚……说了什麽?
病危?
心,忽然急速的跳动着,我马上从床上坐起身,发现自己抖的好厉害。
不会的……不会的……
我慢慢推开房间门,走到客厅,看着叔叔也是一脸惊讶。
「叔叔?」我怔怔的叫了他一声,想从他的眼神中,确认着什麽。
「纪亚琪,你在干嘛?」他看见我之後,顿了顿,然後又马上转成平常那种凶狠的口气。
「我……我刚刚听到……」
「没错,就是你听到的那样,现在马上给我滚回你的房间,如果不想讨打的话。」
「不……」我怔住了,从听见他说『没错』的那一秒。
爷爷……病危……
「你说什麽?」他瞪着我吼道。也许那是因为,这是我第一次反驳他的命令。
「不要……」
「干!你就是要讨打就对了!」他气冲冲的向我走来,拳头已经捏紧的要打向我。
下一秒,俊延立刻替我抓住了叔叔的手,「亚琪做错什麽了?」
「怎麽?现在连我都敢抵抗了?你们也想挨打?」叔叔瞪着从房间里出来的俊延跟伟哲。
俊延回瞪着他,虽然他还搞不清楚状况。
「爷爷……爷爷今晚被宣布病危。」一出声,才发现我的声音抖的很厉害,眼泪,也跟着从自己口中说出的事实,一起落下。
俊延跟伟哲当下都怔忡。
「你说什麽?!」
「对!就是像她说的那样!但你们别想给我去医院!」叔叔推了俊延一下的说。
「我们要去!」伟哲说道。
「不可能,我今天晚上不可能让你们踏出家门半步!你们的爷爷有交代医院,留了一笔钱给你们,够你们再多活好几年!如果你们现在去的话……」
「你只是自私的想要那些钱罢了!就因为你的贪心,所以我们就不能去医院?」我直视着叔叔,第一次,敢用这种口气说这些话。
啪!
一个巴掌用力的打在我脸上。
砰!
俊延跟着反应的也揍了叔叔一拳,他整个人撑不住的退了好几步,差一点倒地。
「干他妈的!你敢揍老子!你们别不知好歹了!我是很爱钱没错,可是我没爱到这种地步!他毕竟还是我叔叔!」他咆哮着,这一瞬间,我看着他的表情,那是我从没见过的模样。原来他也是人,也是会有感情的。
俊延似乎没有因为他的话而放弃要去医院的念头,接着,他又趁叔叔还在激动的情绪下,直接冲上去跟叔叔扭打了起来!
我想要冲过去拉开他们,却被伟哲硬是拉到一边。
「不要打了!不要打了!」
打到最後,俊延几乎是坐在叔叔身上,一拳又一拳的打,打到他的拳头沾满了叔叔的鼻血之後才罢休。
「快走!」他说,然後,率先跑出了家门。
就在伟哲要拉着我一起冲时,我们两人忽然都被一个力道,给用力往後拉,就这麽摔倒在地上。
叔叔狼狈的从地上爬起,瞬间的阻止了我们。
然後,他什麽话也不说了。
那天晚上,我跟伟哲都被打得很惨。
俊延奔跑出去的身影,我到现在都还忘不了。我们没追上,他没发现吗?讲义气的他,为什麽那一次不讲义气了呢……?
被毒打了一顿之後,我跟伟哲分别被反锁在自己的房间。
我从抽屉拿出爷爷那天给我的七百块,泪水控制不住的滴落在上面,我脚软的摊坐在地,拼命的抽噎着。
与爷爷共同的回忆,拼命的快转着。
我淘嚎大哭了一整晚,叔叔没有用力敲我的门叫我安静点,就这麽,让那哭声,悲伤的蔓延一夜。
「爷爷,那个时候,你其实就已经住院了,对吧?那是你最後想要给我的宠爱,对吧?可是,我那天连再见都没有好好跟你说啊……」我站在曾经的客厅,彷佛那充满了扭打、咆哮与哭声的ㄧ晚,正真实的重现着。
「那才不是预知梦,才不是。我没有很坚强的长大,我没有很坚强的努力走那条路,你甚至也没有微笑的跟我说再见……我活的很失败……活的这麽失败的我,应该没有办法再见到你了,对吧……对吧……」眼泪,像是继续着很久以前的那天般,无法克制的悲伤着。
我走到了我的房间,然後又走到了俊延的房间。
「俊延……你呢?你到底又去了哪呢?你有见到爷爷吗?为什麽你一去就不回了!为什麽……」
後来的那几天,我跟伟哲都很难撑,我们直到现在都不敢去想,是不是他那天冲出去之後,就出事了。只能想着,他还活在某个地方,好好的活在某个地方。
一个礼拜之後,叔叔把爷爷留给我们的那笔钱,交给伟哲,叫我们以後自己想办法生活,说屋子再三天就要退租了。他开始搬走许多家俱,拿去变卖。
然後我跟伟哲就这麽一起生活了一年半,直到我国中毕业,才决定以後要自己一个人生存。
「我很像傻瓜对吧?一直紧握着遥不可及的过去,一直舍不得放开过去……那是因为你跟爷爷都消失的太突然了,太突然了……」
好想,要一台时光机。
这是我,直到现在都希望成真的愿望。
如果可以的话。
*
我一直待到天空出现了晨曦才回家。
当我一走上三楼的楼梯口时,我就愣住了。
我看见铉就这麽站在楼梯口,像是等了一夜,不,是真的等了一夜。
他那黑眼圈说明着。
一看见我的他,立刻就用力的抱住了我,「去哪了?我很担心你知不知道?我去美术馆那找了好几趟,每条你可能会走的路我都找过了!我好怕你……」我感觉到他的颤抖,感觉到他那松了口气的心情,然後我怔着。
「铉……你……铉,我们还能继续多久?我──到底是你的什麽人?」
他一愣,然後缓缓的说,「亚琪……你到底怎麽了?」
一听见这个回答,我隐约的感觉到,心,好像正在淌血。
我懂了。
我懂了。
这一刻我懂你了,铉。
铉。
──寂寞,也许是当我发现,你的生命,始终没有我姓名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