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尔站在镜前拉开衣领,胸口的印痕遂映入眼帘。指尖大小的五点红印以不等间距排成一弧,没有流血,没有伤口,不痛不痒,却鲜红似血,彷佛下一秒血液就要喷流而出。
他仿照梦中的穿膛手势,将右手贴在指印上,竟十分吻合,不由得一颤。
「离……开……否则……死!」
恶魔的恐吓犹在耳际,他踌躇良久,才下定决心打开珍藏的小铁盒,取出那张被偷塞过来的名片。白底黑字的小纸片材质极佳,版面设计与内容却十分空荡,什麽职称身份都没标注,只有「黑晊世」三个中文字和一排看不出是哪国号码的五位数字。
「真的能打通吗?」他疑惑地将名片翻来覆去,心里又挣扎了起来。
迟疑间,他抬眼看向镜中的自己,白得发青的脸色、微肿的黑眼圈、渗人的红爪印,这模样还真是像极了那些孤魂野鬼。
算了,死马当活马医吧。他认命地拿起手机,照这号码拨出去。
听着话筒里的拨号音,尤尔绞尽脑汁地思考说词,心情也起伏不定,紧张得掌心冒汗,因为他有种预感,一旦与那两人有了联系後,就不可能再像之前那样轻易斩断了。
等了好一阵,电话都没有回应,也许这号码根本就不对吧?他不禁松了一口气,却也莫名地有些失落。正当他打算要挂断时,电话竟然接通了。
「喂?」
听着回荡在耳边的低沉嗓音,尤尔忽然耳根一热,心跳加剧,脑袋一片空白,连原先想好的说词也忘得一乾二净。他拼命告诉自己冷静下来,随便说点什麽,可又不知该如何开口,毕竟一开始是自己赶人走的,现在有事才找人家求救,这会不会太厚脸皮了?
好在对方极有耐心,没听到回应也不着急,甚至静静地等候,让他差点以为对方已经挂了电话,直到一声略带迟疑的温和询问传来。
「育,是你吗?」
尤尔一听,不禁心头一慌,就反射性挂了电话,两颊尽是掩不住的红烫。
方才那昵称太过亲密熟悉,他忍不住想起曾反覆做过的美梦,尽管内容已然模糊,但他仍记得梦中那仿若刻入灵魂的幸福与喜悦,而这感觉让他对自己的过去更加不知所措。
他跟对方以前是什麽关系?为何黑晊世会这样叫他?育……是他的本名吗?
「滴嗒。」
正胡思乱想之际,一滴水声令他下意识往镜子一瞥,顿时脸色一白。
不知何时,镜中的景象竟全变了模样——一个拳头大的黑洞穿透「他」的胸前,而「他」睁大混浊的绿色眼眸,张开灰白的嘴唇似要发出无声的求救,然而一张口,透明的液体就从五官大量流出,迅速地淹没镜面。
他瞪着这鬼魅镜像,四肢不住打颤地往後倒退,这时,金色的发丝随水流缓缓漂出,一根又一根地缠上镜中的「他」,直到整个人被包覆得只剩一颗头後,女子的脸忽从身後浮至「他」的肩头,以嘶哑的嗓音在耳边断续轻响,炸碎他每一根神经。
「你……会……死……」
「啊!」
尤尔惊叫地将手头之物砸向镜子,因而撞倒什麽发出重物落地声,但他无暇顾及麻疼的手肘,拔腿就往外奔逃,却在踏出房门时,差点两腿一软,只见屋内各角落的地板竟一一浮起那水鬼的身影,齐声重复着同样的恶毒诅咒。
「你会死……你会死……你会死……」
阴狠的呢喃与滴嗒声不断回绕,即便摀住耳朵闭上双眼不听不看,也阻挡不了魔音摧残。
为什麽?为什麽要一直缠着他不放?
眼看女鬼们一个接一个朝他爬来,诅咒的声响几要震破耳膜,他终於受不住崩溃地连滚带爬夺门而出,一心想马上回到约翰身边。只要有约翰在,一切就会没事!
他拼命按着电梯钮,回头却见地上涌入一波又一波的水,披散长发的女鬼歪着头颠起脚尖,一点点顺着水流漂来,吓得他慌忙重复压按,也想不到要爬楼梯,直到电梯门一开,便冲进去狂按关门键,总算让电梯门在水流靠近前关上,这才松了口气地瘫软在地。
想着女鬼就在门外,他仍无法完全松懈下来,就赶紧抬手按下一楼,感觉电梯启动後,才安下心地靠到角落喘息,理智也缓缓回复。
糟糕!方才慌乱之下,皮夹钥匙什麽都没拿,连手机都被当成武器砸镜子,现在他身上毫无分文,也没胆再折回去拿东西,接下来该怎麽办?
正懊恼地抱着头纠结时,电梯停了,他扶着墙站起身,却等不到门开,才发现楼层指示灯竟一个都没亮。他纳闷地瞪着面板,搞不清现在是停在第几层,只得又按了按一楼。
按键依然没有反应,通风口却吹来一丝白气,落在身上引起一阵哆嗦。他轻颤地耸起肩膀,心头滑过一道寒栗,灯光就闪烁了下,一声轰隆自脚底作响,电梯竟倏地启动飙升,突如其来的反冲力下,他一个啷呛跌坐在地,就见楼层灯一个接一个地亮起。
二、三、四、五……十六、十七、十八……
比往常还快数倍的速度,令他腿软地紧抓着扶手,心脏跳到极限,难以喘息,连去按呼救铃的力气都没有,只能泣不成声地断续嘶喊:「停……快停……救命……」
电梯飞过二十一层来到顶楼,接着又如自由落体般急遽下坠,他面如死灰地哭破嗓子,只觉所有血肉灵魂都被毫不留情地迅速抽离,无力挽回。就在他以为要摔得粉身碎骨时,落到底的电梯竟又反向飙飞,似在以玩弄他为乐。
「你……死……会死……」
对讲机传出来自地狱的呼唤,淅沥水声在狭小的空间回响,冰冷的水从墙壁渗入电梯,流得越多越猛,很快就淹至小腿高度,似想灌满整座电梯,一如镜中被水鬼吞噬的自己。
他颤抖地往墙边攀爬,试图脱离牢笼,却力不从心,极致的恐惧已剥夺他所有力量。
怎麽办?他该怎麽办?
「滴嗒。」
水珠一滴滴落在头顶,像冻寒刺骨的冰针,穿过发麻的头皮沿着神经骨髓钻入每个细胞,无所不在地召示着什麽的到来。他心有所感地往上看去,睁大震愕而绝望的双眼,只见被浸出大片水渍的天花板漂下丝丝金发,露出女鬼滴水的死白脸庞,最後浮出倒立的赤裸身体,直直地朝他滑落。
此刻,所有的挣扎都是枉然,在这密闭的电梯里,他根本无路可逃,只能放弃地闭上眼,无声地呐喊:「为什麽我要遇到这种事?我到底做错了什麽?」
这般自我封闭好一会,除了不停移动的电梯外,预想中的痛感竟迟迟未来,就连积水也消失无踪,浑身上下甚至感觉不到一丝浸水的湿寒。
难道是女鬼离开了?
他迟疑了良久,才鼓起勇气,缓缓睁眼一看,顿觉魂飞魄散。只见女鬼蹲在地上,将一张脸紧贴在他面前,像终於等到了时机,咧开乌黑的嘴唇,阴冷低笑:「去……死!」
「啊——」
凄厉的惨叫划破整片住宅区,却没有一个人听到,也没人注意到电梯的异样——如被顽童恶作剧的楼层灯上下乱窜,始终不降到一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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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里斯跟分队人员交接完毕,见黑晊世对着手机沉思不语,不由随口开了个玩笑,「骚扰电话喔?不爽就骚扰回去啊。」
黑晊世盯着来电纪录,隐感不安,「是育。」
「喔,要干啥?」克里斯点了根菸,看他神色不佳,估计不是什麽好事。
黑晊世没有答话,仅是皱眉按上胸前毫无反应的项坠,觉得有什麽事疏忽掉了。他这号码一向只给熟识的人,而来电区码属於休士顿,所以打来的是育没错,尽管育不知为何会一声不吭就挂断,但必定是发生什麽事,才让这极力拒绝过去的人主动联络自己。
会跟那灰影与金光有关吗?虽然当时他没感应到任何邪恶气息,但来历与目的却仍是团谜,难保没有个意外。思及此,黑晊世眉间的皱痕越深了。
克里斯等了半天都没回应,便没好气地抓着他往外走,「在这瞎烦,不如直接过去!」
「等……唉。」黑晊世欲言又止,最终仍无奈地任由克里斯将自己强塞上车。很多时候,他都不得不感激克里斯的强横霸道,特别当他心中的不祥预感越渐强烈时。
车子一路急驰,才开至公寓楼下,就见周遭弥漫着浓重的阴冷鬼气,连罢课司机都警觉地抬头大叫:「哇靠!这怨气也太重了!」
黑晊世和克里斯脸色大变,窝在後座的汤圆也龇牙咧嘴地伏身朝大楼炸毛低吼,贵人甚至未等吩咐,就主动飞去查探。
「主人,少爷在电梯里。」
他们赶忙奔至出事的电梯,浓重的怨灵气息正透过门缝汩汩溢出。
克里斯不由分说,徒手拉开电梯门,探头朝上看了一眼,就立刻缩回来,皱眉大骂:「靠夭!是打果汁喔?飙成这样,里面的人还不摔成肉酱?」
黑晊世寒下脸,瞪了眼还有心情吐槽的人。他抽出一张黄色人形小纸,往电梯通道上方抛去,「天一!」
符纸如有生命般钻入电梯底部,在尤尔身边结下一道金色的防护网,女鬼瞬间惊叫退去。电梯一脱离女鬼的控制就停在原处,却兴许是被玩过头故障了,不论他们怎麽按操作键,就是纹风不动。
他们看了眼楼层灯,十八楼,好样的!
两人转身冲入逃生门,直奔十八楼,好在他们体质特异,这点高度完全不是问题。待克里斯拉开电梯门,将卡在十七与十八楼间的电梯抬上来後,才总算见到窝在角落神情空洞的人。
「育!」黑晊世连忙抱出尤尔,担忧地轻揉他冰冷苍白的脸颊,不断呼唤着似曾相熟的昵称,令不住轻颤的人抬起茫然的脸,豆大泪珠随即自涣散的碧眼落下。
叶育从小在大家的疼爱下长大,黑晊世从未肯让这孩子委屈过,如今见宝贝多年的人哭成这样,便越发不舍地拥紧他轻拍抚哄,自己也心疼得红了眼眶。
「小育儿不怕,我在这,没事,没事了。」
一如梦境中曾拥有的厚实怀抱与低醇耳语,牵动被封印在灵魂深处对这人的依恋,让尤尔紧绷数日的神经渐渐松懈下来,忍不住哇地嚎啕大哭起来,压抑在心底许久的不安,也如溃堤的洪水宣泄而出,好似迷失已久的孩子总算回到原生的归属。
执事……执事……
他下意识抓紧身边的人,不断在心底反覆呢喃,像在强迫回忆般急切寻求封印出口,深怕这份温暖会在梦醒後又消失无踪,如同那些永远记不起的过往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