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
「详细资料已传给罢课,有问题的话再跟我说吧。」
萤幕中戴着防风墨镜的中年男子说完,客厅里另一个同样造型的青年便关掉连接电视的视讯,起身去将资料列印出来。切回正常模式的电视继续播放晚间新闻,年轻的女主播正在报导罕见的春台灾情。
「终於找到了。」
黑衣男子满脸倦容地捏着鼻梁叹息,身後的和服女子立即伸出纤纤玉手为他按摩肩膀。一只雪白漂亮的小狐狸犬跳上来摇着尾巴,逗得他勾起一抹苦笑,随即又黯下目光望向桌上的一张破烂报纸,上头被红笔圈起来的部分,写着一年半前纽约医院曾发生的一起灵异传闻。
「休士顿……」
在场唯一明显白人血统的金发蓝眼大叔,在皱眉低念一声即将要前往的城市名後,就拿起打火机点燃一直叼在嘴边的菸。
他翘着二郎腿,往後靠坐在沙发上吞云吐雾好一番後,才以台味十足的剽悍气势,飙出一字正腔圆的中文国骂:「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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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的时候,时间总是过得特别快。
尤尔刚来休士顿时,还是充满春意的四月,不知不觉间,竟已是新一轮的春季。德州的气候向来比纽约躁热,下雪的机会不多,一年三、四场薄雪便已算多,但大陆型气候的阴晴变化不定,时有飓风天灾,暴风雨机率也大,这正是尤尔最害怕的天气。
每逢狂风暴雨,他都会遭到不明生物的纠缠,但奇怪的是,只要他待在约翰身边便能安然度过。约翰也早就察觉到他对气候的敏感,总会在这时贴心陪伴,而恼人的恶梦也在开始服药之後得以控制,因此,除了偶发性的小毛病外,他的日子可说是过得舒心顺遂。
这日,他难得精神不错,天气又清爽,便决定骑单车出门逛逛。虽然他的方向感奇差无比,但平时在家实在没事做,难免一时兴起到附近闲晃,几个月下来,总算是学会了几条路线。
休士顿是个颇具历史的大城市,什麽稀奇古怪的东西都有。以尤尔所住的区域来说,就有好几条特色老街,有的甚至整条街都开满专卖奇物的老店,每间店的规格虽然不大,却极具品味。他经常趁约翰上班的时候,到这些店里闲逛,即使不买东西,走马看花也别有一番乐趣,或带一本书找间咖啡厅,度过悠闲的下午茶时光。
轻盈的单车越过一处路口时,他恰好瞥见一只大狗趴在一辆车的後车窗上吹风,那吐舌哈气的憨傻样像极了马克斯,就不禁有些羡慕。其实他一直都想养一只毛小孩,可惜约翰说公寓不方便养宠物。
他遗憾地叹了口气,将龙头一拐,转进常去的一条巷弄。就在他经过一家二手古董店时,踩着踏板的双脚顿了一下。
不知为何,他忽然涌起一股想进去看看的强烈念头。
尤尔犹豫了半晌,终於抵不过好奇心,就将单车停好走进店里。
清脆的铃铛声中,第一个映入眼帘的是一座精致的青铜雕像。那雕像色泽光滑,刻的是一个古希腊风的蛇发女子,女子的手腕上皆铐着以铁链相连的手环,细长的链子缠绕她曼妙的身体,随风飘扬的披风上亦镶有数条金色小蛇,她右手持利剑朝下高举,一脚踏在海浪上迎风而立,神情肃穆而庄严,让人一看就印象深刻。
这雕像约十一英寸高,长宽五至六英寸,正是一只手还拿得起的大小,摆在桌上当装饰也极为刚好。
他盯着雕像,心里有种难以言喻的感觉。虽然雕像的作工十分精美,却不是他一向喜爱的风格,但又莫名地吸引着他,彷佛脑海里有个声音在蛊惑自己拥有它。
「喜欢吗?」
一位体态丰腴的中年妇人从内室出来,见他饶有兴致地盯着雕像,便亲切笑道:「这个希腊女神像是我上星期去纽奥良旅行时偶然发现的,我见她保存良好,手工也非常细致,就带回来了,你要是喜欢的话,我算你四十元如何?」
就一个毫无实质功能的装饰品而言,四十元美金并不便宜,但也不算贵。尤尔心想,反正卧室的柜子上挺空的,便点头答应了。
临走前,老板娘将装好的雕像交给他,送出一句感性的祝福。
「每座美丽的雕像都有灵性,希望她能为你带来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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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啧,这里也变太多。」
金发大叔叼着菸转动方向盘,将租来的车开进一个高级商业住宅区,正当他要右转时,就冷不防被一辆从後面高速转弯的黄色跑车超过去,害他差点一头撞上。
「操!」大叔气得搥了下喇叭後,就急拉停车档冲出车外,比出两只中指对飞奔而去的跑车大吼:「Whatadonkeyass!」
骂完一句还不够,满肚子火的他完全不管後面被吓得煞车的诸位驾驶,继续拉扯着嗓子狂飙英文粗话,而那只有在西部经典老片才会出现的浓浓德州腔与落伍用词,让路过的人都不禁侧目了。
坐在副驾驶座的黑衣男无奈扶额,「克里斯,火气别这麽大,你该戒菸了。」
「呿!拎盃要是真的戒了,只会更火大。」发泄完的克里斯坐回车里,继续朝目的地开去,嘴里却余怒未歇地用台语咒骂:「妈的死白目!卖吼拎杯嘟丢(别给老子遇到)!」
「噗哧!」後座的女子忍不住掩嘴窃笑。每当这位百分百纯正盎格鲁撒克逊血统的美国白人用一口流利的台语骂人时,那种视觉与听觉的冲击总会特别刺激她的笑神经。
黑衣男子也摇头苦笑,会说台语的洋人不是没有,但连气势都如此道地的洋台客却是仅此一个。他看了眼卫星导航指示,环视四周,「应该就是这里了。」
克里斯捻熄菸,就近找个停车格停下,转头问身旁的人:「老黑,你确定要一起去?他都已经……」
他顿了一下,不忍在对方面前重申那个事实,「反正我去也一样,你别勉强。」
被称为老黑的男子其实看起来一点都不老,相反的,他还有着不到三十岁的外表,声音低沉磁性,气质成熟稳重,只是他总穿得一身黑,加上性格沉默寡言,才会显得特别沧桑,又正好姓黑,因而被克里斯冠上老黑的昵称。
「我只想看他过得如何。」黑衣男下了车,望向对街公寓的某户阳台,似能感应那人的所在。
「好吧。」克里斯耸了耸肩不再劝阻,倘若转换立场,他估计也会这麽做。
黑衣男收回视线,对後座的女子轻唤:「贵人。」
「是,主人。」被唤为贵人的美丽女子嫣然一笑,便化为一朵黑蝶停在他肩上,若不凑近仔细瞧几眼,任凭再好的眼力也难以发现。
待他们都准备好後,克里斯率先朝对街迈去,边低喃着:「不知死囝仔安怎了。」
此时,尤尔正在打游戏。
突然响起的敲门声插入了正激烈厮杀的战斗,让他一个分心,差点被Boss刷去大半血条,便手忙脚乱地操控角色退到躲避处後,才暂停游戏,跑去开门。
这一开,他就傻眼了。
呃,这是……推销?还是传教?
尤尔愣地张大碧眼,望着门外两名陌生的男子,心里满是问号。他与约翰一向少与人来往,除了送外卖的或修理工外,平时从来没有访客,因此他有些手足无措,只能怯生生地打量来人。
为首的壮汉约末三十五岁,非常高大,目测快有两米,金发蓝眼,有着小麦色的健康肌肤,长得英气阳刚,却留着一束短马尾,下巴满是细碎胡渣,看起来有些颓废。这人随性套着墨绿色的背心,下半身穿着迷彩裤与长靴,像是一个职业军人,强壮的臂肌似乎能一手捏断人的脖子。
另一位则是穿着黑色长大衣的亚洲男子,短发俐落,五官深邃刚毅,浓眉剑目,高大俊朗,虽看似才二十五岁左右,却给人沉稳可靠的气质,特别是那不苟言笑的脸上竟有双似看尽世间风华的眼眸,隐隐道出无数沧桑与温柔。
这个组合真奇怪。尤尔不禁在心中下了结论。他仰头站在人高马大的两人面前,感觉自己根本就是小人国来的。
这可恨的身高差!
但不得不承认,眼前的访客有些似曾相识,而他们的神情也像在压抑着激动。尤尔忍住心中怪异,迟疑地问:「请问有什麽事?」
「嗨!呃,我叫克里斯・拜登,他是我朋友,叫……」克里斯尽量摆出亲切的笑容,尽管那也挽救不了他凶恶的气质。他用英文自我介绍完,却在提及身旁的人时顿了顿,改以中文低声问:「欸,你的名字要怎麽翻译?『只是黑』?」
「……」
名字被翻作「只是黑」的男人无语抽了下嘴角,果断无视克里斯,迳自凝视他寻觅已久的人。不知是否心理作用,他觉得对方瘦了不少,脸色也略微苍白,唯有那双碧眼依旧明亮,却不见记忆中的灿烂笑意,仅剩一片陌生的目光。
他轻叹地拉起微笑遮掩心中苦涩,回以中文:「我叫黑晊世。」
方才克里斯在讲中文时,黑晊世注意到尤尔的神色有些变化,便能肯定对方即使忘了他们,也没忘记从小学习的语言。
果然,尤尔一听就眨了眨眼,颇疑惑地重复:「黑执事?」
「唔咳!」克里斯抹了把有些扭歪的脸,差点喷笑。
可怜这位黑先生,自从几十年前某部日本动画红遍全球後,他的名字就成了悲剧,举凡是在中文语系的地区,都要被误解一番,现在跑来美国也没逃过。
然而,黑晊世却像被唤起什麽记忆,积酝愁色的眉间竟稍有舒展,嘴角的弧度也自然了许多,「晊,三声晊,日光至世,黑晊世。」
「喔。」尤尔摸摸鼻子,也没想到要道歉,只觉得自己似乎就该这麽称呼对方。一察觉此,他顿时涌起一股预感——这两人的出现将会打破他现在的生活。於是,一种拒绝改变现状的排斥感便油然而生,令他又一次用英文谨慎询问:「请问有什麽事吗?」
这突如其然的防备,让克里斯和黑晊世略感奇怪地互视一眼。
「这个说来话长。」克里斯摸着下巴,泰然自若地转回英文:「方便进去吗?有些关於你的事想跟你谈一谈。」
「……」
尤尔其实不是很想答应,但长期被关在家里圈养的日子,早已令他失去社交能力,生活圈封闭狭小的他,连个能聊天的网友都没有,与人应对更不如以前流利。因此他支吾了好一会,实在想不出什麽拒绝的藉口,只好放他们进来。
黑晊世见状,不禁皱了下眉头。他跟克里斯走进客厅,忽然凝眉环视一圈,以悄不可见的手势往肩上轻挥後,才在沙发上坐下。
客厅的摆设是以淡木色为基调,看起来明亮清爽,从宽大舒适的沙发及许多椅垫抱枕来看,可知屋主是个极会享受的人。沙发对面的墙上挂着一台六十寸高画质电视,下方的矮柜上放了各类游戏机,柜子里则塞满时下流行的游戏片,而此时的萤幕上是某款最新游戏的暂停画面,茶几上摆了个无线遥控器及一些零食。
沙发旁的小方桌上立着造型精美的相框,正是尤尔与约翰的合照——金色夕阳的照耀下,两人相拥对视而笑,那甜蜜幸福的依恋神情,让黑晊世的眼里闪过一抹伤痛。
克里斯也发现那张相片,始终强颜欢笑的蓝眸泄漏出一丝深沉的悲伤,嘴里却仍低声劝道:「起码他还好好活着。」
「嗯。」黑晊世闷声应着。是啊,至少他的育还能在这世上活蹦乱跳,不像克里斯只能接受天人永别的结局。
尤尔端好茶水放在他们面前後,就在侧边沙发坐下,神色紧张地问:「请问你们想谈什麽?」
克里斯瞧出他的不安,遂一扫沉重的郁闷,端起茶水笑道:「放心,我们不是坏人,相反的,我们还是你的家人。」
家人?
尤尔打量金发蓝眼的克里斯,又看向黑发褐眼的黑晊世,再想到混血儿的自己,就浮起一个想法,「你们不会是我父母吧?」
「噗——」
克里斯一口水还没喝完就被噎住,黑晊世也震惊地一脸空白。
「操!两个男人是能生个屁?」克里斯一秒恢复真性情。他咬牙切齿地抽了张纸巾擦嘴,一个直男被脑补成Gay就算了,还莫名来一场凶残的猎奇生子科幻剧,任谁都会被雷得满脸血。
黑晊世无奈轻叹,被这没头没脑的发问弄得哭笑不得,「没有血缘关系,但我们在一起生活很久,就像一家人。」
尤尔说完也觉得很耻,其实他原本的意思是「父母家的人」,却无奈嘴巴太快,不小心漏了关键的三个字。他红着脸呐呐道:「抱歉,然後呢?」
「是这样的。」克里斯敛起神情,正色道:「一年半前,我们在执行一个任务时发生重大事故,你受了重伤意外失踪,我们找了你很久,直到最近才总算打听到你的下落。」
尤尔见他握了下拳头似在隐忍什麽,不禁移开视线,却在瞥及对方手腕上的黑色手表时,愣了一下,随後不动声色地瞧了眼黑晊世,实在不知该作何回应,毕竟他对这些事情毫无印象。於是,他左右踌躇了会,只好接着问:「任务是指什麽?」
克里斯顿了顿,似在斟酌着言词,「我们的工作是利用自己的特殊能力,调查非一般常态的重大案件,那一次的任务就为了捉拿一个凶恶的特殊要犯。」
「特殊能力?」尤尔微蹙眉头。
「对,你跟我们一样,都有不同於普通人的特殊能力。」克里斯仔细观察他的脸色,进一步试探道:「你在纽约医院时,应当早就察觉到自己的特别了吧。」
他拿出那张灵异社团小报,「我们就是沿着这个线索找到你的。」
果然又是这些东西!
尤尔瞪着那报导内容,反射性地感到厌恶,便忍不住沉下脸,直接说:「我想你们找错人了,我没有什麽特殊能力。」
克里斯讶异地挑了下眉,一旁沉默许久的黑晊世就出声了。
「你最近是否去过哪里或接触过什麽特别的东西?」问着同时,黑晊世凝起眉,像在侧耳倾听谁的低语,神色十分严肃。
「我一直都待在家里,哪里也没去。」尤尔被这种似在感应什麽的举动弄得很不舒服,明明他好不容易摆脱了那些恶梦,为何又要跟这些灵异鬼怪的东西牵扯在一起?
此时,这两人非常人的身份可说是不言而喻,这对安於现状的尤尔来说,无疑是个打乱生活的警讯,令他只想拒绝所谓的过去。
正当他想再说什麽时,门口就传来钥匙的解锁声,尤尔立刻扬起如释重负的灿笑,抛下两人奔向玄关。
「约翰!」
约翰一进门,就见尤尔迎面奔来,便欣喜地接住他亲了一口,才发现家里多了两个人,不禁一愣,「有客人?」
尤尔点点头,却在瞄向面无表情的黑晊世时,忽感一阵尴尬。不知为何,他心里隐隐有丝做错什麽的罪恶感。
「我叫约翰,请问……」约翰正欲走向客厅,就被尤尔拉住。
「他们找错人了,正要离开。」尤尔说完,就紧张地看向他们。
这强下的逐客令让克里斯皱起眉头,但他见尤尔一脸的抗拒,黑晊世也神色不善,便明白目前不是再谈下去的好时机,只得起身礼貌性地笑了下,「我们差不多要离开了,多谢招待。」
就在克里斯准备要踏出玄关的时候,他忽然有种奇怪的直觉一闪而逝,便忍不住多瞧了约翰几眼。
黑晊世一声不吭地尾随在後,却在经过尤尔之际,悄然碰了下他垂在身侧的手,以中文低声交代:「最近要小心,有什麽事找我们。」
感觉掌心被塞进一张纸片,尤尔直觉握紧手不敢多作反应。
约翰没瞧见他们底下的小动作,在送走两位访客後,才好奇地问:「那人刚对你说什麽?」
「我没听懂。」尤尔耸了耸肩随口敷衍了下,就抱着约翰的腰,抬头问:「晚餐要吃什麽?」
约翰搂着他,极其宠溺地笑着反问:「你想吃什麽?」
亲密的笑语自紧闭的门後隐隐传出,待离去的两人一走入楼梯间,黑晊世强自镇静的脸庞才终於破裂。方才的那一幕太过刺人,令他再也无法压抑揪心的刺痛。尽管是早已得知的事实,他也以为自己能笑着面对,却想不到他实际上连勉强保持冷静都做不到。
育……他的育已经……
黑晊世痛苦地一手捂着脸,试图掩盖溃堤的汹涌情绪,紧握楼梯扶手的手背已爆起青筋。
克里斯也敛起先前和善的笑容,恢复这一年来的低压阴霾。他叼起一根菸,拍了拍黑晊世的肩膀,隐忍几欲爆发的怒火,「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