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未明,一切种种都看不真切。
层层白雾浮在河水之上,河岸两旁凄白芦苇摇曳,一片灰蒙蒙的景色,不知过了多久,静止如画的景象有了异动,水面上波纹渐起,一艘小船拨开云雾而来,悄悄地行驶在河上,似是害怕惊扰周遭,待小船逐渐接近,等候在渡口的那人这才隐约听见微小的、因划桨而起的水声。
范九娘等在渡口,因天冷而微微拉紧身上的外袍,她望着那小船,小船上载着她的丈夫,以及,其他的姑娘。
她的丈夫是名人贩子,从穷乡僻壤的地方低价买来姑娘们,而後再高价卖给扬州城里的文人富豪,而范九娘就是居中协调的「牙婆」,负责把乡下小丫头教成知书达礼、能歌善舞的「美人」,她亦给买家与美人牵线,达成交易後从中获利。
范九娘和她夫君做的就是这种勾当,以贩售美人为生。
众人都说扬州出美人,可那些美人从何处而来,其实不大有人在乎。
思及此,她嘲讽地笑了笑。范九娘长得并不差,面容白净,嘴唇不用上胭脂也嫣红似血,丹凤眼微微上挑,凌厉中带着妩媚,一头青丝梳髻,不到三十岁的年纪,眸子里却藏有历经红尘的市侩与沧桑。
船只停泊於面前,她丈夫从船舱里探出头来,朝她唤了声「娘子」,她闻声而去,踩上小船那狭窄的甲板,一把掀开舱门前的布帘,帘後无数惊惶的年轻脸孔正对着她,她面无表情地一一扫过那些少女的脸孔。
一回生,二回熟,干这行业久了,她也多少学会不再为这些女孩落泪。
「出来吧。下船了。」她语调平淡,「一个接一个,别绊着了。上岸後排成一列,动作快点。」
话落,范九娘和她夫君踏回岸上,而女孩们则依序走出船舱,其中有高有矮,相貌平凡或清丽,唯一的共通点是瘦弱。这不出她意料,毕竟都是从穷人家那儿买来的,要是能在家乡吃得饱,谁会愿意来异地沦为他人玩赏之物?
「这回有多少姑娘?」她一面问着,一面盯着女孩们在岸上排成一列。
「十三个,比上回多了些。」她夫君看了眼天色,「时候不早了,我还得赶回去客栈,顾老板说今早要来……车呢?」
「早备好了,在那儿。」范九娘伸出纤纤葇荑,往不远处一指,「你先回去吧。我们随後跟上。」
明着开客栈饭馆,暗着做姑娘的买卖,以此避官府耳目,纵然那些作官的要娶小妾、买「瘦马」,也都是到他们这儿来,买奴婢侍妾寻常,买孤苦穷女就是违法,世道荒谬至此,范九娘连讽刺的话儿都懒得说了。
不必跟银子过不去,这世上每个人都只是在餬口饭吃。
范九娘看着她夫君离去,待他走远,她回过头来点算这些姑娘,一经数算,她眉头一皱,仅十一个姑娘,不是说是十三个吗?还有两个上哪儿去了?
「等等!」她喊住正准备驶船离岸的船夫,「你先别走,我要上船看看。」
「看甚麽呢?」船夫疑惑不解,「人不是都上岸了吗?」
范九娘没有搭理他,迳自走上船,再度掀开布帘,船舱中确实还躲着两个人,两道身影紧紧偎依,蜷缩在船舱中最里边的角落里。
「出来。」她冷声喊着,「别逼我进去拽人了啊!」
船里其中一个姑娘摇着头,执意不肯出来,见此情况,范九娘「啧」了一声,弯下身子钻进狭窄的舱房里,不由分说地抓住姑娘的臂膀,使劲将人往外扯,姑娘尖叫了声,试图挣脱,但她年纪较小,又长期挨饿,力气自然不比范九娘大,三两下就被拉离了原本的位置,原本依偎着她的女孩也顺势一倒,人体撞在木板上,发出沉重的声响。
倒下的人儿没有喊疼,也没有起身。
「云云!」
那姑娘悲痛地喊了声,挣开范九娘,往那人的身子扑去,她颤着手探了探那人的鼻息,然後身子一僵,哭倒在那副小小的身躯上。
见情形不对,范九娘眉头一皱。这下事情可麻烦了。
「看来,那女孩还是没撑过这趟。」船夫不知何时走到范九娘身边,低声说道,「真可怜唷!她们俩是对姊妹的样子。姊姊叫飞雪,妹妹叫流云,两个人相依为命,如今妹妹死了,真不知道那姊姊要怎麽活。」
「挣扎求活呀。不然还能怎麽办?」范九娘云淡风轻地开口,「天底下谁不是这样过来的?」
范九娘走到姊妹俩旁边,开口询问:「你妹妹甚麽时候死的?」
「我不知道……她刚刚还好好的……她身子本来就弱,上船前就不舒服了,没想到……」飞雪语带哽咽,握起的拳头发颤,「全是你们害的!是你们害死了我妹妹!」
「我们害死了你妹妹?你当真这麽认为?」范九娘语气冷漠。
飞雪背对着她,沉默了会儿,她双肩颤动,再度低声啜泣了起来,见她如此,范九娘心底波澜,表面上却仍是一副无动於衷的模样,她招来船夫,不带感情地开口。
「把这具屍体沉了,不许对外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