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做了一个梦。
梦中有人悲痛哭号,有人惊惶喊叫,他听见步声杂沓,世界浸染了满眼的红,火光闪动,周遭一切在旋转、燃烧,惊愕的景象鼓噪逃离的跫音……他拚命挣扎,双手在虚空中不断挥舞。脸上的伤疤火辣辣地疼。
「狗二!」有谁在心焦的呼喊他的名,「狗二,你怎麽了?别吓师娘啊!」
他在满身冷汗中惊醒,身子还在发颤。
「师娘……」他哭泣着捉住她的衣襟。
「好、好,狗二别怕,师娘在这里……」她心疼的一面安慰他,一面收紧自己的怀抱,「哎唷!都怪我家那口子,没事让你跟着上刑场见那种场面,害你被吓得这副德性。」
听着他师娘的话,他不禁想起叶儿那分离的屍首,狗二心里起了个寒颤,但方才的梦境似乎不是那日的景象,而是更早之前……他发起怔来,那会是什麽时候发生的事?
他师娘见他失了魂魄似的模样,心里更加着急,道:「狗二,你不会是被吓傻了吧?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他眨了眨眼,意识到自己不该让她如此担心,摇着头说道:「师娘,我没事,您不要担心。」
「怎麽能不担心呢?你一从刑场回来就上吐下泻,折腾个老半天,後来还睡了整整两天,叫你你都不应,真是要吓死我和你师父了!」话落,她像想起什麽似的,急急从床榻起身,「对了,你睡了这麽久,肚子肯定饿了,我去端些饭菜来给你,等着啊!」
「好,谢谢师娘。」他看着她走出房门。
他叫做狗二,来到他师父门下已有六、七年了。
他师父是做刽子手的,他在五岁那年成了他的徒弟,注定以後要染得满身猩红。他师父在他刚入门的时候就给他改了名,师父说做这行的名字没必要取得多好听,名字取得风雅会招鬼注意,被鬼拐了去还寻不回来,遂把他改名叫「狗二」,时间一久,他也忘了自己本来叫什麽名字。
他来到师父门下之後,从来没见过他父母,也不曾听师父提起他父母的事情,他想,或许是脸上那道丑恶的伤疤吓着了他父母,所以他们才会不要他的吧?但狗二其实也没多在意,因为他那膝下无子的师父师娘一向待他很好,将他视如己出,所以他也不觉得自己有多可怜,他们一家三口窝在一间小房子里,日子过得也算安稳。
唯一美中不足的,大概就是他这个徒弟要让师父失望了,身为刽子手的徒弟,第一次上刑场,只是当个提发辫的,居然就露出那样的丑态,如此胆量,将来又哪来的胆子去挥动那把锐利的铡刀呢?
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看了眼自己那天提辫的手,不看还好,这麽一看,狗二发现自己指间居然还缠着叶儿的头发,他打了个颤,门外忽然传来人声,吓得他赶紧把头发藏到草蓆下去。
他师父和师娘一面拌嘴,一面走进房间,他下意识地压紧草蓆。
「我不是早说过了,别让狗二那麽早去刑场,你瞧瞧,狗二现在都成什麽样子了?」
「冤枉啊!我怎麽知道狗二会吓成那副德性?」他师父如此喊冤。
「什麽冤枉?有你这麽做人家师父的?」他师娘一手捧着碗,一手指着丈夫的鼻头大骂,「给狗二一些时间缓缓,在一旁看着习惯不行?第一次去就让他做提辫,你这师父傻了是不?」
「好、好,都是我的错。」他师父摸摸鼻头认栽,「你别气了行不行?」
「要道歉和狗二说去,跟我说有什麽用?」
闻语,他急忙开口:「师娘,您千万别这麽说,是狗二胆子小,害师父失了面子,是徒弟要跟师父道歉才是!」
「傻徒弟,是师父不好,不该太早逼你。」他师父叹了口气,走到床边,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做刽子手的到底是天定,时候到了,胆子自然也大了。这是不能逼的。」
「是啊!只可惜你师父这感悟来得迟!」他师娘瞪了自家丈夫一眼,然後坐到他身边来,「狗二,你阵子就好好休息,和我去路府帮忙做些杂事,先别管那些要砍头的事儿了,好不好?」
「我知道了。」他点着头答应。
「你肯答应就好,好了,吃饭吧!」她把碗筷饭菜塞进他手里,「你慢慢吃,我和你师父先出去忙啦!有事再叫我们。」
「哦。」他应了声,夹起一口饭送进嘴里。
他看着他们夫妻俩毫无察觉异状地走出房间,他食不知味地咀嚼口中食物,心里仍系着草蓆下那一缕亡者的发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