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一阵闷闷的脚步踏过洁白的积雪,一对男女在後方悠游漫步,欣赏沿路的风景,可是前方两道小身影没有他们的耐性,激动地向前狂奔,恨不得立刻抵达山顶。
「子瀚、子昂,你们走慢点,小心滑倒。」年轻的女声和缓地喊。
「好——」小男孩们停了一下,转头异口同声回答。
他们总是这麽有默契,明明不是双胞胎,想法跟举动却极其相似。
「嘛,就随他们吧,他们也已经上小学了。更何况第一次出国,兴奋点也是难免。」男子远望着男孩们宠溺地笑。
「爸爸的教育方式」。女子翻了翻白眼,不过没有出言反驳,算是默许了。
「欸,子瀚,我们来赛跑吧?谁先到山顶就赢了!」身形稍高的男孩冲着弟弟咧嘴一笑。
「好啊!那如果我赢了我就要吃掉哥哥那份蜂蜜蛋糕!」子瀚笑弯了小眼,脸颊尚保有婴儿肥的他,让人很想伸手一揪。
而从不抗拒自己私心的哥哥也就出手捏了他一把,後者「啊」了一声,脸上满是不悦,哥哥却因此灿笑不已。
「那蛋糕就让给你吧!如果我赢了你就得让我捏脸颊!」
什麽嘛,哥哥明明已经捏了,不公平。
子瀚噘起小嘴,赌气地哼哼。「我不会输的!」
「是吗?那,比赛……开始!」语毕,男孩便开始拔腿狂奔,子瀚愣了一下,才发觉自己被蒙了,气红了双颊。
子瀚急忙迈开步伐,却跟不上偷跑加脚长的哥哥,只能看着他的背影,在後头苦追,但追着追着,斗大的泪珠竟不住从眼眶滚落,追逐的脚步越来越慢,最後停下。
本在前面笑得开怀的子昂发觉身後没有传出声音,觉得有些奇怪,於是撇头一望,远远瞧见弟弟站在原地,垂着头不动。
从小便形影不离的两人,怎能不懂对方发生了什麽事?子昂有点心疼的皱眉,快步回到弟弟身旁,果不其然,眼泪正一滴滴落於雪地上。
「抱歉,别哭啊。」没有多余的话语,只是一句诚心的道歉。
子瀚似乎没把他的话听见去,一劲的哭。
看着那不断坠落的泪珠,子昂心里郁闷不已,却也不知道该怎麽安慰弟弟。欺负人他很在行,但安慰人什麽的,可是他的罩门啊……
「对不起,子瀚,我不该丢下你偷跑的。」子昂满脸歉意地把弟弟拉进怀里,轻轻搔了搔後者的头。
熟悉的气味和动作使子瀚眼眶一热,哽咽着控诉:「呜,哥哥作弊,你怎麽、怎麽可以偷跑……」
「嗯,是我不好。」
「我年纪小,腿、腿又比较短,根本追不上哥哥,呜呜……」他抽着鼻子,两只小手委屈地揉着眼睛。
「嗯,抱歉,我不会再这样了。」子昂抓住弟弟的手腕,用温柔的语气哄道:「乖,别揉眼睛。」
「唔……」
「哟,这是怎麽啦?子昂你惹弟弟哭了?」这倒是挺稀奇。夫妻二人缓步而来看到这场景虽说有些诧异,但是没有立刻就斥责谁。
「呃……」
「哗!上当了吧!」一旁的子瀚突然挣开哥哥,坏笑着大叫,接着转头就跑,朝着那透着光的山顶跑去。
这次换子昂傻住了,他这是被唬了?
「……噗哧。」他不禁笑了。
这狡猾的小家伙……不愧是兄弟,一个样!
「给我站住!」子昂笑着追上去,孩童的嬉闹声回荡在四周,引得夫妻二人又是无奈他们的调皮又是怜惜的摇头苦笑。
子瀚抢先到达山顶,却也只跟哥哥差几步远,当他累得扑倒在地时,哥哥也刚好到了,扶着膝盖粗喘。
「是、是我赢了!」子瀚神气地大喊,跟累瘫在地的样子形成强烈的对比。
「你……耍赖!」哥哥不服气地用胸口仅剩的一点空气粗声大喊。
子瀚轻轻笑了两声,「就是耍赖,怎样?你打我啊!」
「哼,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哥哥一把抓起地上白得刺眼的雪,把它搓得圆滚滚的,一个直球投向还躺着的子瀚而去,一面大叫道:「接招吧!」
子瀚跟本来不及反应,白色便冲入他的眼帘——
原本白茫茫的背景瞬间回到蔚蓝的天空与闷热的排球场,唯一与回忆相似的,只有一颗土黄排球直直朝子瀚的脸飞来的样子。
「沈子瀚,小心!」旁边传来一声熟悉的叫喊,可是在此刻他感觉双脚被定住一般,无法闪躲。
站在他右侧的赖晟哲不懂为何他不闪开,忍不住皱眉加瞪大双眼,自己还没意识过来,身体便已经迳自扑了过去。
「碰!」
原以为会直击脸的球就这麽被那只半路杀出的手掌拍飞,想当然尔,它就这麽喷出球场外去了。
而子瀚依旧愣愣地,他看向那只手的主人,後者也将目光从飞远的球转移到他身上。
「没事吧?」第一句听到的话并非指责,而是温和的关心,这让子瀚更加愕然。事实上,连赖晟哲自个儿都吓着了,他也以为自己会破口大骂。
不过其他队员可就没有赖晟哲这麽好脾气了,另外四个都黑了脸,朝两人走来。
「喂,你这家伙在干嘛啊?打球发什麽呆啊!」
「就是啊,不想打就不要报组好吗。」
「搞什麽鬼,没遇过这麽扯的,不救球就算了,还在那边雷。」
谩骂的话此起彼落,刺耳得像是用指甲在刮划黑板的声音。
子瀚抬眸望着那些陌生的脸孔,扭曲,口沫横飞的模样,心中的恐惧感犹如滴在水彩纸上的颜料,逐渐扩散。
突然,一道身影站到子瀚的前方,挡住其他人愤恨犀利的视线,他也只能看见那高大的背影。
「不好意思,是我的问题,我硬拖他下场的,可是他好像不太舒服……非常对不起。」赖晟哲一脸诚恳地鞠了个九十度的躬。
这种年代什麽人会这麽深种道歉?!不只那几名队员,连身後的沈子瀚都吓得不轻,却又觉得好笑不已。
若是在以前,有人替自己道歉,他肯定会气到炸毛,对於一人做事一人当这点他有很深的坚持。可是此刻子瀚不但没有半点不爽,反而有些莫名的感动。
看着场上所有人都僵住,他克制不住勾起嘴角,但下一秒又默默恢复面无表情的样子。
沈子瀚吸一口气,从那人的身後踏出一步,与其并肩。
赖晟哲有点不明所以地朝他瞥眼蹙眉,那眼神像在说:「你没事来捣什麽乱?」
喂喂,同学,才跟你认识多久啊,这像是老朋友般的义气都快让沈子瀚起鸡皮疙瘩啦。
按捺下嘴角扬起的冲动,沈子瀚低下头,恳切地说道:「造成你们的困扰了,不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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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真的是这个年代的人吗?怎麽还会有人九十度鞠躬道歉啊?」想起刚才的场景,沈子瀚忍俊不住,到底是哪来这麽适合拍那种称兄道弟的台片的人啊?片名最好还要取作「义气」,再用洋洋洒洒的书法字体写成。
「吵死了,那时候一时不知道怎麽圆场,只好那样做啦!」赖晟哲的脸胀红,看起来也对自己的举动感到很不好意思。
「是是,说到底也是我在场上发呆的错。」沈子瀚收起笑容,眼色沉了沉。
「抱歉。」
淡淡的,没有多余的字词,也没有矫揉造作的腔调,就只是一句单纯到不行的道歉。
可是这却让赖晟哲觉得自己被拒绝门外,心里空落落的感觉令他皱眉。
「别这样,是我不该勉强你上场。」他想起球差点就砸在沈子瀚脸上的那一刻,罪恶感更甚。「要是害你的脸被球打中,我一定会後悔到死。」
沈子瀚愣了愣,看向身旁垂首露出懊悔表情的男孩,简直就是球老早重击在他脸上那样严重。
这种反应应该是相识多年的老友的怜惜之情吧?可是,我们不是才刚认识吗同学……「噗哧。」
不小心溜出的笑声引起赖晟哲抬眸一望。「……笑屁哦,我很认真耶。」
「啊,抱歉抱歉,只是在想怎麽会有人这麽有正义感,根本生错年代了吧哈哈。」
「什麽啊,这不是很正常吗?」他一本正经的盯着沈子瀚瞧,有点疑惑地反问。
「当然不……」沈子瀚笑着,却见那对清澈的双眼直视着自己,心中突然一个咯噔。像是心里那不可告人的黑暗在那一瞬被看穿,恐惧感油然升起。
原本灿烂的笑脸微微僵住,但也不过一秒,他便换上公关式的笑容。可是藏在那表面的笑之下的情绪却无人可知。
他顿了一秒才缓缓说道:「说得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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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蓬头的水注淋在沈子瀚的脸上,他闭着双眼,任由水滴滑落脸庞、流入发丝,浸湿的黑发被向上梳起,整张脸蛋没有任何遮掩,他静静的听着水落到地面流向排水孔的声音。
刚刚沈子瀚是想说什麽呢?「当然不是,那种家伙根本不存在」、「那样做的人不过是个伪君子」还是什麽更不堪入耳的批判的话语?
就是因为这样他才讨厌跟别人有太深入的交流,总觉得一不留心就会铸下大错——倘若对某个人敞开心房的话。
内心的黑暗与污秽……无论如何都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无论是爱人、朋友,甚至亲人。
赖晟哲,拥有澄净的目光的那个人。每当跟他对话或者对视,就令沈子瀚畏惧,那种如同要粗暴地闯进他人内心的气息和视线,沈子瀚认为是他目前遇过的人之中特别难以招架的,虽然他也不了解原因为何。
或许是因为跟赖晟哲相处时,会更清楚自己与正直的他之间差别的关系?
果然还是别跟他继续交往吧,反正没过多久就要转科或转校了。沈子瀚下定决心,深深吸了一口气,接着缓缓睁开双眼,并伸手关上莲蓬头。
当他步出浴室,迎面而来的是一片死寂。没什麽好意外的,这种事不是早该习惯了吗?他自嘲般的笑了笑。
不知是不是因为冲了冷水澡的关系,他总觉得心是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