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相思殘詞 咫尺話別 — 章二五  因果皆然

飞剑窜出,便是苗水村与客栈有些距离,不消两个时辰两人便也抵达目的地。

二十载光阴流逝,所谓世事自是已然不同以往。映入苏翩鸿眼中的景色同不时闪过他脑中的景象相较量,倒是有些恍若隔世的意味。

彼时略略砍去杂草的泥地路铺上石砖,茅草屋也砌上几块瓦,显得光鲜不少。除去蔓延一片的金黄稻田依旧兀自轻摆摇曳,眼前的景象比起二十年前,可以称得上是繁华不少。

当脚步从飞剑下来踏上苗水村的土地,苏翩鸿的眼便瞬即沉寂如冰,让练想容不免忆起当年那个被她从水中捞起来的少年,那样玻璃珠似的眼,通透却是冰冷。

「这处实是有些桃花源的雅意,不如咱们采药前去晃晃可好?」伸手拉住迳自向前走去的青年,练想容这样提议。而一如既往,青年闻言只是点头应下,不曾反驳。

脚下的硬靴底在石板路上磕出「喀啦喀拉」的声响,引得村人不由侧首观望起惬意行走於村内的练想容师徒二人。

即便是村中宽富不少,可要见着同两人一般穿着织锦华服,便是连束发的发带也是绣着暗纹的华贵之人还是有些艰难。更何言两人皆是面容出众之辈,长期上位更是让两人身上的气质与这村庄格格不入,让人望之羡之却不敢近之。

脚下的路拐着,苏翩鸿是越走越发觉得怪异,怎麽……这路岂不是少年时期他到河边浣净衣衫後踏上归途时会走的路,练想容怎的会领着他走这儿?

苏翩鸿自是不知,当初为了要压制他的心魔,练想容和老翁曾遣人来追查他的过往,这不那於他而言斑驳残破的回忆,早在他不知所以时给两人所知。

此刻,他以为是碰巧走上这路,却不知这实是练想容刻意为之。

当两人行至接近苏翩鸿过往记忆中曾经的家时,本以为自己不会再在乎的苏翩鸿心口还是有微微的不适抽动。

苏翩鸿脸色森冷,心口不时冒出的抗拒让他此刻除了离去无法生起其他想法,正意欲同练想容表示他想立时前往密林采药之际,他的耳畔却是猛然响起一道比记忆中苍老沙哑不少的嗓音。

「还不住手!那囊里可是家里这月的伙食钱,万万不能给你这孽子拿去买新衣!」

循着声音望去,眼中映入的景象却是让苏翩鸿倏然浑身一震,指尖更是不自觉地收拢起,大掌紧握成拳。

只见不远处,一身形颇为福态、约莫二十来岁的男子正抛弄着手中鼓饱的钱袋,眼眸带着厌烦的扫向紧紧揽着他大腿的中年妇人,话语中是极度的不耐,「还不放手,爷同人有约,正赶着时间。」

中年妇人不同於穿着崭新锦缎衣衫的男子,身上是一袭陈旧的补上好几个丁的绸缎长裙,衣上的绣线本就给洗的刷白,眼下妇人为了拦住男子而在地上撒泼,更是让尘土滚上衣袍,连一丝上头绣着的鸳鸯都给糊的看不清。

「有约?你爹前一阵子都给你气到病了,眼下家中正是困难,你怎的还同往日一般行径,肆意的四处玩乐?」

妇人的声音凄厉刺耳,里头满布着无助哀痛,却一点也不让男子听入耳中,反倒是越发不耐的一脚踢开妇人,「罗嗦!爷想做就做,老虔婆还不住嘴,即便你是我娘,仔细我烦了还是会再多给你几脚!」

语罢,男子便向前离去,留下给踢的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浑身泥泞狼狈不堪的妇人艰难的独身站起,眼框禁不住湿意积蓄的重量,终是蓦然滑落脸侧,在染上泥土的脸庞上冲刷出一条白皙,更是显得妇人此刻状况何等凄凉。

妇人见到自己的衣衫上沾满尘土,不由得颤着手,从怀中掏出有些脱线的手帕使劲搓揉,却只是将衣上的肮脏滚上手帕,其余,仍是拭不净让人看不下眼的狼狈。

几番折腾後,妇人无力颓唐的垂下手,眼中的泪珠仍是止不住的悉数滚出,她脚步蹒跚的旋过身,这才发现不远处的练想容及苏翩鸿。抬手抚上自己布满细纹的眼角,想着自己一身狼狈,再对比不远处的两人,妇人心头突然有些羞愧。

不顾自己有些刺痛的脚踝,妇人只管加紧脚步离去,不想在那两个仪态不凡之人面前继续丢人下去。

那曾经每日都可见,而今苍老的完全瞧不出以往骄傲娇美的面容低垂着,像是羞於见人似的从自己身边擦身而过,苏翩鸿眼角微微一偏,便将女子按在眼角的手掌给瞧了遍。

二十年前还像是刚拨了壳的鸡蛋似,那样滑嫩娇白的手,如今却是布满劳作後的老茧,几道细微的伤口划过有些发黄的手面,镂刻下岁月的残忍。

妇人远去,从背影望去有些弯起的背让苏翩鸿忆起曾经的曾经,自己也是那样背着对於一个十二岁的孩子而言过於沉重的衣篓子,弓着背脊,走在比如今难走许多的泥地路上,磕磕绊绊的像是随时要摔跌在地面。

沉默良久,目送妇人的身影逐渐变小直至拐进一座有些破落的木屋内,苏翩鸿才轻声开口说道:「曾经,我以为没了我,他们会过得很快活。却不想,今日看来却是出乎我预料之外。」

假若不是话语中不自觉带上的轻颤,青年的语调倒是毫无波动,就像是这一切都无法影响他一般。

练想容走到苏翩鸿身旁,便看见青年脸庞不自然的苍白,满腹的情绪被锁在眼眸,激荡着浓浓的疲倦。

「容儿。」目光对上身侧的师父,苏翩鸿强装无事的面具有些剥落,「你早就知道我以前发生的事,今日是刻意带我来这的吧?」

没有否认也没承认,女子只是直直的看向他,好似要将他心头所思都给望穿一般,「这是你心头的障碍,终有一天你都得对上。」

练想容想起那日青年眼中的脆弱,不由轻吁了口气,时光冉冉,她本以为随着岁月青年会看开,却不想他心底,其实一直将幼时的缺憾藏在心底。

虽不知今日这一趟於解他心中郁结有无功用,可倒底值得一试。

「是麽?」微垂下眼,在练想容讶然的目光下青年猛然伸出手将她揽至怀中,还在她想要挣脱时扣住她的头,口中逸出一声低语,「别动,好吗?」

不想让女子看见自己此刻有些扭曲的脸庞上依稀透出的快意,苏翩鸿紧紧扣住练想容的头,让她埋在自己的怀中,没有机会瞧见他的脸庞。

练想容并不解苏翩鸿是怎麽回事,只是隐约的察觉青年周身的气息似是有些不同,闷在青年胸膛的耳畔恍若飘过青年没头没尾的一句轻喃。

「我真不是个好人。」苏翩鸿如是说道。

心头的黑暗面在这时有些无法自抑的翻滚搅动,苏翩鸿在见到那几人过得并不好时先是惊愕,而後回过神,却是有些扭曲的解恨感。

在与过往的亲人见到面之前是怅然,何以如同掌门那样温暖无私的亲情他从未感受,莫不是如同他後母所言,因为有他才破坏了那个家的美好,故而那样的亲情他们不屑於分他半分。

然而在见到面後,却是蔓延开的嘲讽直直攀附他的心头──他,真是比他自己想像中的还要自私自利,黑心许多。

见到他们这样的不幸,他竟不由自主地牵起嘴角,想着,这或许就是他们蹧蹋他真心的因果麽?

他从来都是明白的,自己不是以德报怨之辈。而今如此於他而言,那点点烟云般淡薄的怅然都给那磅礡袭上的快意吞没,心底那抹深藏的黑暗汹涌盘上,让他只觉浑身一颤,恨不得放声大笑几声。

回首过往,就像是适逢一阵春雨,窸窣落下的水珠缓缓将蒙在心口不欲人知的尘霾冲刷而去,这回後,便是灿然花开,完完全全的覆去积郁已久的沉痛。

良久,感觉到施加在身上的压力纾解许多,练想容才终於得以从青年怀中抬起头,看向那怀抱主人此刻的神色。

这时苏翩鸿已然回复过往的神情,虽是一寡情之人,却对着练想容释放出所有柔软,迎上女子疑惑的视线,青年蓦然笑出一脸灿烂。

「有你真好。」

从那一天被从湖水中救起那刻,那只纤弱手中传出的温度,或许就成了他心头最後的阳光,让他不至於被心头盘衡的阴暗情绪拖入深渊。

直至今日,假若不是她带着他重回此处,许是他自己都不知道其实他还被过往的伤疤束缚着,只是让那块伤逐渐溃烂在心底。

青年低回的嗓音内涵无限情感,那喷勃的温柔一夕之间让女子无法回神,就这样怔愣的看着青年的脸庞越来越近,直至最後重叠纠缠,将她所有的呼吸悉数夺去。

唇齿交换之际,她似是听到他那样说着──请你,永远陪在我身边可好?

她听着,垂在身侧的手挣扎般的微微抬起,却是在将要安上青年宽广背脊之际恍若惊醒的猛然一震,又收回身侧。

直到两人唇瓣分离,那垂落的手都再无动静。

而青年亦是没有再追问女子下去,只是猛然连道别也不提,就直截御剑离去,半分不敢回首。

因为当他退离女子柔嫩唇瓣之际,他对上的却是那样一双清明的眼,那双眼里满满的思绪他读懂了,却是宁愿从来不懂。

──我若是不愿意,你又当如何?

能如何?他又能如何?

无法回答这个问题的苏翩鸿就这样转身逃离,就怕下一秒,他对上的便不是女子眼中流露的念想,而是真实从她口里问出的话语。

生生将他与她拉开成两个世界的话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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