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时辰後,云层已逐渐散开,阳光再现,雨势亦随之减缓,终至消失。
两人见状,步出凉亭,朝着返家方向继续前行。走至山路岔口,心知该是分别的时候,聆秋露心里却是依依不舍。
「今天…在凉亭…多谢公子。」她感激他为自己袪寒。
「不需言谢,只是不愿你受寒。」万朔夜道出他心里的想法。
「那麽…下回…可否…?」碍於女子的矜谨,聆秋露的语气吞吞吐吐,不敢直接言明。
「市集之日,此处,巳时一刻吗?」他的嘴角扬起淡淡的笑容,心中已经猜知她想再会见自己的期盼。
「巳时整。」她把时间提前,想更早些见着他。
万朔夜点点头,表示同意於她。
「就这样说定了,再会。」得到他的承诺,聆秋露开心的向他道别。
「山路湿滑,注意安全,再会。」万朔夜提醒她留意脚下。
今日愉悦的时光就在此刻划下句点,带着甜蜜的回忆,各自踏上返家归途。
循着古道穿越过山林,万朔夜回到自己所居住的村庄--东林村。村落东侧依山,林木繁茂,故云东林村。他并不住在村子里,而是从村庄入口旁的一条小径进入,离村落并不远,闹中取静,是基於当年适合让父亲静养的考量。
回到家中,取出包袱里的茶叶,小心翼翼倒进罐子里。收拾完毕後,他烧上热水,想洗净雨淋後的不适。
浴盆里注满热水,万朔夜锁上门,这是属於他一人的隐密空间。他依序卸去外衣和中衣,接着伸出右手往左腋下一寸之处,解开了紧紧缠绕着胸房的束胸扣结。
今天,聆秋露就是在无意之中触碰到这里,才知晓他的秘密。他原本以为她会因此拒绝於他,事实上并没有,她反而接纳了他,甚至仍继续以公子称呼,这可真是出乎意料。
脱下靴与袜,褪去外裤和亵裤,他解开左耳际的发辫,拿起梳子顺齐及腰的雪发。自小习武活动,他的身长发展得相当好,几乎与男子齐高,身形中等匀称,因此在他裹上束胸,穿起略微宽松的男装後,实难看出真实身分。在衣装的掩护下,他的肌肤长年显少晒到日光,肤色十分白晳,配上那一头的银霜,若非有几缕墨丝点缀其中,当真是一片白净无瑕。
这时的他,已是一丝不挂。他用水瓢勺起水,自头顶淋下,发丝吸饱了水分,犹如倾泻而下的白瀑,而後他进入浴盆里,让身子在温热中舒缓。热气在房里弥漫开来,他的脸上也因而凝聚一些小水珠,睁眼之际,微感蒙胧,他顺手拿起挂在浴盆边的纱巾拭脸,不由得忆起了聆秋露递给他手绢时的情景。
她的体贴温柔,使得他的心也为之动容。他是个逐日的人,在这个冷漠现实的人世中,追逐着得以温暖自己的阳光。如果万曙天是他生命中的第一个太阳,聆秋露就成了另一个暖阳,虽然光芒不及父亲,但却也足以卸去他的心防。彷若有一阵春风吹进他的心坎,所经之处,再现生意盎然。历经了数月来的孤独,而今却可以感受到另一个人的关注和情谊,他竟滋生了几分眷恋向往。
握着纱巾沾水,擦拭肩颈,暖意让他彻底的放松。闭上眼,回忆起今天和聆秋露在一起的种种场景,嘴角在不知不觉中,已挂上一抹微笑。
浴盆里的热水,因为他的动作,而泛起阵阵涟漪。他看着水波微动,无意间竟脱口而出她的名字:「秋露。」
聆秋露,她的名字,她的人,已经深深烙印在万朔夜的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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聆秋露一走回奥庄头村口,立即有村人迎上前来。
「秋露,回来啦?」村民先是表示关心,接着又道:「村长在找你呢!」
「父亲在找我?」
「是呀!好像有什麽事情吧!你快快回去。」对方好意提醒她。
「我知道了,多谢。」谢过村民,聆秋露快步返家。
甫进家门,便看见父母亲坐在厅堂里等候。聆秋露脸色一沉,心中有股不祥的预感,莫非是他们已经知晓春桃今日没有同行,要来向她问明此事吗?
「终於回来了。」村长伯开口问道:「你今天去了哪里?」
「去逛市集呀!」
「春桃呢?她怎麽没和你一道去?」村长伯持续追问。
聆秋露小心谨慎的答覆,掩饰自己的心虚:「她今天有事,所以我单独去市集。」
「你当真是一个人去?」村长伯的语气里带有怀疑。
心中百般不愿说谎欺瞒双亲,但倘若道出事实必将引起父母不悦,所以她仍是选择谎言:「是呀!我是一个人去的。」
「那你解释一下,那名白发青年是何许人?」面对女儿的不诚实,村长伯立刻拆穿她的谎话。
聆秋露低下头,眼神慌张无措,一阵寒意袭上心头,原来自己和万朔夜同逛市集一事,早已被其他村人发现,而先行向村长打过小报告。无怪她一回来,就有村民提点,这并不是出自於善意,而是奥庄头里某些居民向来习以为常的七嘴八舌及爱看好戏的心态。
「我…他……他是…朋友……」聆秋露生硬的回答着,她的反应落在父母眼中,更是令他们认定她的心里有所隐瞒。
「他是外人,不是我们村里的人,我不希望你和外人来往。」村长伯要求她与万朔夜划清界限。
聆秋露抬起头来望向父亲,瞳眸里有着百般不乐意,双亲对於外人,无论好坏,向来皆是抱持着否定的态度,这不单是他们个人独有的行为,亦是整个奥庄头村民们的写照。
「好女儿,你就别让父亲为难,毕竟七十多年前村庄里因为收留外人所发生过的事件,造成了许多人的伤害。」村长夫人出面缓颊:「春桃也是外人,但是由於你们平日友好,加上她来到奥庄头後一向平安无事,我们就睁只眼闭只眼的随你去,村民偶尔来说上几句,我们全都替你挡下来了。今天的事情非同小可,若是不加以制止你,哪天势必要闹得沸沸扬扬了。」
「可是村外人并非全是坏人呀!为什麽要一竿子打翻一船的人呢?对好人而言,这不公平。」聆秋露辩解道。
「我才不管他是好人坏人,总之,以前的事情不能再发生了。只有村民们团结起来,才能保护这个村庄免於受到伤害。」村长伯仍是坚持己见。
聆秋露想柔性劝说:「父亲,过去的悲剧纵然不能挽回,可是观念却是可以改变的,如果村里总是这般封闭,对整个村庄来说,长久下来并不见得有好处。一时之间或许无法转变,但只要我们愿……」
村长伯打断她的话:「你没有经历过,怎能了解别人的痛苦?这是你曾祖父辈时代发生的事,对奥庄头里的一些老人来说,却是挥之不去的恶梦。别总把事情想得如此简单,你是我的女儿,我疼爱你是一回事,可我也是村长,村子的安危不得不顾。」
父亲这会儿正在气头上,想必是什麽话也听不入耳,何苦多加辩白?待过两日他的气消了,再好言相劝,也许他便能接受。在奥庄头里长大,对村里这等恶劣的风气,虽然难以认同,但聆秋露总觉得有朝一日必能获得改善,只要有人愿意踏出第一步,就算要耗费长久时日,但一定会有改变的一天。
她的想法,依旧这般天真乐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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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使父母亲已经告诫过她,切莫再与外人往来,但聆秋露的心神全放在万朔夜身上,又岂是三言两语可以阻拦。
十日後,巳时整,山路岔口,聆秋露仍然准时赴约。
约定好的二人,同时间出现,默契相当。望着对方,眼眸和嘴角都展露笑意,心中的喜悦全然写在脸上。
「走吧!」万朔夜开口。
这回聆秋露不再走在他的身後,而是与他并肩而行,万朔夜也放慢脚步,以配合她的速度。小小的改变,看似自然而然发生,却已显示出两人的互动有了进一步的发展。
走在山路上,二人间并没有过多的交谈,偶尔一个眼神,一抹笑容,就足以胜过千言万语,心领神会。若是遇上对的人,便能深刻体悟这等感觉。
来到市集後,聆秋露询问他:「今天又买茶叶吗?」
「什麽都不买。」
「那……」聆秋露不明白,既然什麽都不买,市集不就白来一遭了。
「今天前来,是因为与你有约定。」万朔夜道出实话。
聆秋露一听,欣喜与感动充斥於心,原来,他如此看重对她的承诺。其实他今儿个根本无需出门,可是却因为应允过她,而愿意伴她走这一趟,表面上虽说是逛市集,但实际是为了会见她。
她凝视着他,琥珀色的眼瞳中盛载盈盈秋水,内心悸动而不知如何接续他的话语。他读出从她的眼里倾流而出的情意,犹如细水长流般,温和柔婉的渗入他的心田。
「来了,就逛逛吧!」他提议道。
「好。」她微笑着点头附议。
今日走访市集并不是要点,能够与心尖上所盼望的人多一分的相处时光才是最宝贵的。漫无目的闲晃一轮,打探过独眼龙的消息,照旧一无所获,离开市集後,时间尚未到正午时分。
「现在还没过晌午呢!」聆秋露感於今天出游,仍未尽兴。
「是该回去了。」
「时辰尚早。」她似乎不想这麽早就返家。
万朔夜略略沉思一会,开口问她:「那…愿意到我家小坐,喝杯茶吗?」
「这……」聆秋露犹豫着,她并不清楚万朔夜家里还有些什麽人,贸然前去,唯恐有失礼数。
「父亲在半年前已经过世,家中只有我一人。」他向她说明情况。
她考虑了半晌,未出嫁的姑娘只身随同男子返家,确实有所不妥,亦容易招惹是非。虽然深知万朔夜绝对不是会趁机对她不轨之人,但自小所接受的教导与观念,一时之间还是令她却步。内心两种截然不同的意念在相互角力,各不退让,她陷入举棋不定的困境。
见她久久未有答覆,万朔夜猜知她心里为难,尊重於她:「你若是不方便也无妨。」
难得他会主动邀请,她当真是很想前去,倘若错失这次机会,下回不知又要待到何时?机会,是从不等人的。
聆秋露轻咬着粉唇,深吸一口气,理性在这一场角力赛中败阵下来,她作下了决定:「好吧!就去喝杯茶。」
父母的叮咛,村人的闲话,早已被她抛至九霄云外了。
跟着万朔夜,走进右侧岔路,与奥庄头有着一山之隔的东林村,是聆秋露从未踏足之地。生长於奥庄头,她的活动范围,只局限於村庄内外,邻近的村落情况,多半是经由父母和村人的口中得知,并无实际去探访过。而能够前去市集,也是在成年之後,取得双亲的允许,才得以前往。
眼前的路线,对她而言,是一种陌生的探险,这里的一花一木,尽管与奥庄头相去不远,但却未感熟悉。有如探索桃花源般,岔路的尽头,豁然开朗,一座宁静纯朴的村落,呈现於前。
万朔夜领着她,由村庄入口处旁的一条小径进入,虽说是小径,但仍是可以容纳两名成年男子并排而走的宽度。小径前头尚有两三户人家居住,再往後走上一段距离,就是万朔夜的住所。
「请。」打开大门後,他招呼她入内。
聆秋露走近门口朝内一探,屋内摆设虽是简单,却也打点得有条有理,完全符合万朔夜乾净俐落的风格。踏入厅堂,心里犹感局促不安,万朔夜拉出一张椅子,请她坐下歇息。
开窗引阳光照入屋内,也让空气更为流通,他请她稍候片刻,便前去烧水,准备泡茶。
等待之际,她环顾四周,所坐的位子正巧面对万朔夜的寝室,房门半掩着,一阵凉风从窗口吹送进来,拂过了悬挂在寝室门口的纱帘,就在门帘飘动之时,她看见挂在室内墙上的一把巨刃。
万朔夜的房里,竟然有着此等兵器?聆秋露生活单纯,自幼不曾亲眼见识过任何刀剑。乍见曤日,她的内心感到震惊万分,到底……万朔夜有着什麽样的背景?
泡好一壶热茶,万朔夜用托盘托着茶壶及两只茶杯,走进厅堂後,他瞧见聆秋露惊讶的表情,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他即刻知晓原因了。
「那是『曤日』,是父亲传授予我的仁刀。」他面露敬重的神情。
「我从来没有看过兵器,一时出神了。」她解释着自己的失态。
万朔夜笑了笑,将茶杯递到她面前,倒上温茶:「喝茶吧!」
聆秋露端起茶杯,茶香扑鼻而来,她紧张的心情也因而渐感放松。万朔夜在她的对面坐下,替自己倒上茶水,两人相视,举杯对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