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嗽越来越严重,以前不曾这样。
如果去看病,他们会不会通知家人?
我不想让那个人在我身上再花半分钱。
忍一忍,大概就会好了。
下雨了,雨水很冷,我的身体却在发热。
如果就这样死掉,是不是就不用再痛苦了?
不知道从哪窜出来的老鼠,披上披风就自以为英雄,
她拿了药给我,邀请我参与她的人生,而不是试图干涉我的决定。
她或许是只与众不同的老鼠,我因为她而延长了生命,
所以我会报答她。
第一次踏入图书馆,为了这该死的咳嗽、该死的烧。
果然,是那只死鬼造的孽,
他和他吸毒的女人到底是在什麽样的环境下生下我的?
原来我的出生,从根本就是个错误。
现在该怎麽办?又得去拜托那个人吗?
上次手差点断,如果我去跟他说,他又得失去什麽?
不能让他发现。
绝对不能。
那个人好像很在乎老鼠。
看到我跟老鼠走在一起,他不是很开心。
大概认为我会带坏老鼠吧?
这样也挺不错的,至少,他愿意多看我两眼。
老鼠是个不错的家伙。
傻傻的、好像没什麽烦恼,
或许那个人身边正需要一个快乐的笨蛋。
她似乎很喜欢那个人。
这样也很好。
今天和老鼠去了那个人的学校,
我终於见到那个他。
看来也是个笨蛋,老鼠的机会很大。
我大概能放心了。
视线经常糊成一团,或是黑一片,
偏偏红色就是看得很清楚。
明天就是最後一天。
那个人刚从老鼠的家回来,心情好像不错。
我和他对到眼,他对我说:早点休息。
我好想冲上去拥抱他,像小时候一样,
感受不到他的厌恶、看不懂他眼里的恨。
可那样的时光终究是回不去了。
我必须停在这里,而他必须前进。
石竞伦最终只写到这里。
即使是心情抒发,他依然写得隐讳,真正的心意恐怕只藏在他的心中。
不过,我仍然从这些简短的句子里看出了一些端倪。
在石竞伦身上有着宿疾,可能跟遗传有些关系,这方面我不太懂,总之在他自我翻阅书籍、吸收知识後,得到的结论就是——他快死了。
然後我这只老鼠,算是他生命中最後一段日子里十分意外的存在,也或许是因为有我这个自称喜欢臭脸先生的人出现,他才会认为,自己可以从臭脸先生的生命中退场了。
真不愧是石竞伦啊,对别人霸道,对自己残忍。
他将臭脸先生托付给我了,而我,能回应他的期待吗?
放下石竞伦的笔记本後,我坐在床上,思索了许久,最後仍是提不起勇气直接面对臭脸先生,用通讯软体拨了电话给缃玲姊姊,同时在心里哀叹起自己的软弱。
「您好。」缃玲姊姊字正腔圆的嗓音依旧充满力量,也让听者不自觉的感到安心。
「姊姊,我想问你……後来发生的事。」
缃玲姊姊没有卖关子,把所有的事告诉了我。
那天,是楚老师和缃玲姊姊带臭脸先生回去的,为什麽是这个组合?我想是因为这两人比较理智吧。
臭脸先生一回到家就进了石竞伦的房间,缃玲姊姊没有紧迫盯人,她和楚老师坐在两块榻榻米大小的客厅,若有什麽动静,跨个两脚就能及时赶到。
可在狭窄、隔音设备极差的公寓里,他们竟没有听见半点声音,楚老师觉得不太对劲,起身察看,才发现臭脸先生已经趴在床沿边睡着了。
「後来我先回家了,今天早上过去跟楚老师换班,下午是房泰旻。」
臭脸先生自从在医院崩溃以後,再也没有明显的情绪反应,整个人就像是台机器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更是无比的沉默。
「这样的他,三年前也曾看过一次。」
缃玲姊姊说的,是臭脸先生母亲过世的时候,想不到三年一过,在面对这样的事情,依旧是相差无几的结局。
「那个……有记者来采访吗?」
「有。」缃玲姊姊叹息:「我们出医院的时候就被记者拦下了,班代一点反应都没有,今天也有记者埋伏在外头,班代没有出门,我们也没有资格替他发言。」
一般的家属应该都会像陈义则的父母那样,积极替儿子讨公道吧?可臭脸先生的反应……我好想也不是完全不能理解。
陈义则的父母至少还是社会大众评定中属於好人、善良老百姓的类型,且有足够的时间精力去和媒体、政府、警方纠缠,可石竞伦……生父生母就不用提了,臭脸先生也没有心力去争取什麽。
况且,相较於陈义则的父母对於凶手的恨意,臭脸先生心里怪罪的,恐怕是他自己……
「我感觉,班代并不希望引起关注。」
「嗯……」
後来,缃玲姊姊跟我提到办理後事的事情,我才知道,当年臭脸先生的母亲去世,还是高中生的他根本不知道该怎麽处理,那时帮臭脸先生争取奖学金补助、出钱治丧的,是臭脸先生当时的班导师,也就是邵伟廷老师。
这一次,依旧是由他出面处理石竞伦的後事,据说邵老师在警方那边有认识的人,希望以最快的时间让石竞伦的遗体缝合、入土为安,以减轻痛苦;至於学校方面,好似必须由身为石竞伦班导师的肥莫去周旋……呃,还是不要抱太大期望比较好。
「缃玲姊姊,解剖的话……连死者生前有什麽病也能知道吗?」
「石竞伦的身体有状况?」
呃,很好,这完全是不打自招。
「他好像有什麽隐疾的样子……」我说得很含糊,事实上我也不知道石竞伦准确的病情,只能把他的一些症状告诉她。
缃玲姊姊沉默了半晌,声音才从手机断断续续的传出:「原来……是这样啊……」
她似乎哽咽了,如此冰雪聪明的她,好似发现了些什麽。
「这件事该不该告诉臭脸先生?」虽然这样问,但其实我心里是害怕的,我怕臭脸先生知道後会勃然大怒,他会怪罪我为什麽隐匿不报,他怪自己多深,就会以同样的程度怨怼我。
我好担心,似乎连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它正猛烈的震荡着,而在得到缃玲姊姊的回覆,第一时间,我的反应竟然是松一口气……真是羞愧的让我无地自容。
「他终究是会知道的。」缃玲姊姊顿了一下,又道:「也或许,他已经察觉到了。」
因为臭脸先生没有对凶手有任何追究的行为吗?我已然心知肚明,便不需要再询问了。
「对不起……如果我早一点发现的话——」
「没有人该为别人的人生负责。一心想了结的人,是挡不住的。」
最终,缃玲姊姊没有对我说出任何责备的话,可不知怎麽的,我的心仍高悬着,一直无处安放。
孙嘉甯不怪我、缃玲姊姊也不怪我,但是、但是……她们怎麽能这样轻饶我呢?石竞伦生命中最後的几个小时,是我一直陪在他身边的啊!
是我没有察觉到他的悲伤、他的暗示中透露的讯息;是我太愚蠢纵使看到他已站在悬崖边却只是笑嘻嘻地跟他挥别,明明站在离他最近的位置,我却什麽都不能为石竞伦做,一切都是我的错!为什麽没有人愿意责备我?
我紧抱着石竞伦的笔记本,妄想透过这个举动离他的心、他的灵魂近一些,线圈扎着肉有些难受,我稍稍松手,一张纸片从笔记本里飘了出来,落到我的大腿上。
那是……明信片。
署名「狮子」的明信片,被我当成书签使用。
——谢谢你,在那日为我撑起了整片天。
这是一向话不多的他,给我最後的留言。
——我的愿望,是下辈子能和你、和他,成为一生的挚友。
像我这样愚笨到连你的心意都没有及时发觉的人,还有资格当你的朋友吗?
闭上眼睛,彷佛就能看到他一脸嫌弃的模样。
纵使嫌弃,却始终没有对我说出一个「不」字。
这就是石竞伦。
很可怕、很慵懒,却十分温柔的石竞伦。
我抬手将眼泪抹乾,双脚一蹬跳下床,冲到书桌前,将那张未完成的明信片给翻了出来。
或许,这是我能为石竞伦做的最後一件事。
给狮子:
身为老鼠的我或许没办法将你的嘱托完成的尽善尽美,
但我一定会竭尽所能的守护你的那个人,
我会带他去吃你喜欢的三色豆花、带他去看海。
至於下辈子,倘若你看见了我,一定要出声叫我,
因为我很笨,我怕我错过你。
谢谢再见
老鼠留
停笔之际,打转的泪水已忍不住夺眶而出,抢先我的手一步落到纸面,把再见的「见」字晕掉了一半。
呃……我相信他很聪明,应该看得懂。
为了防止明信片再被我弄脏,我赶紧将它装进一个信封袋里,妥善的收了起来,同时,惴惴不安的心终於获得宁静。
石竞伦希望自己能成为推进臭脸先生前进的动力,我又怎能因悲伤自责而原地踏步?
我要前进,连他的份一起努力。
当天晚上,我收到臭脸先生传来的讯息,他说:因为有要事必须处理,近一个月的家教课程必需先暂停,他也会主动知会我的父母。
他向我说了抱歉。
你还好吗?其实不用问我也知道他很不好,这种时候还问这种问题显得有些白目,我更不希望他明明很哀伤,还得在我面前逞强。
我思索了一会儿,然後慢慢的敲出回覆。
元幼荷:你们都是很好很好的。
元幼荷:能够与你们相遇、参与你们的人生,我觉得三生有幸。
我想着石竞伦的那些文字,如果他不能把那些心情说出口,希望凭我拙劣的资质,能帮他传达到百分之一、至少千分之一也好。
元幼荷:对不起,当晚在医院,我先逃走了。
元幼荷:我不会再逃避了,只要你需要我,我就会在你身後,哪怕我帮不上什麽忙,但如果你想要一个人静静陪伴,我一定会尽力克制话多的毛病!
如果石竞伦将笔记本留给我,是希望我这只老鼠能完成狮子做不到的事,我就当作他把全部的力量都灌注在我身上吧!
我会努力,让自己变得更好、更坚强。
不一会儿,臭脸先生已读了,却是过了很久很久,才将无比简短的回覆回传过来。
JingYuWang:谢谢。
他是抱持着怎样的心情,敲下这两个字的呢?
我无从知晓,只能暗自祈祷,这是他表示振作的预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