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决定去找曹教授。一下课,我立即走到讲桌前,要求和教授私下谈一谈。
进到教授的研究室後,我脱口就说:「教授,你的指定作业,我交不出来,请当了我吧!」
我把带陈雨霏去山上的事全盘托出。
「既然你已经完成访谈,尽管发生冲突,不过她也同意你写出来,为何不把报告完成呢?」曹教授说。
「教授,正因为我知道她很痛苦,所以才不想出卖她的痛苦,换得我的分数。」
曹教授颔首,用手指轻扣桌面:
「很好。那就照你的话做吧!」
我深呼吸一口气,等老妈看到我成绩单上出现红字,她一定会气炸了。第一名的奖学金将和我无缘,更遑论和教授去欧洲。
「我现在可以告诉你我打的分数,九十八分。」
我张大口,不敢置信所听到的。
「我想,你已经学到很重要的一件事:心理学不是万能。许多心理谘商师,都会希望自己是一搜救难船,抛下治疗手段的救生圈,将案主救回陆地上,但他们也很明白,救生圈在案主眼中,可能只是无用的浮木罢了。」
「不过,成熟的谘商师也明白,对案主而言,心理的感受能被接纳,无论是多麽情绪化或超越一般常理能理解,就已算是很大的安慰。」
「谢谢你帮助她,能让霏霏察觉问题的存在。至於她是否愿意脱下所有的黑色装扮,就得靠她自己了。」
教授拍了拍我的肩膀,要我交一份读书心得代替访谈报告。
我走出心理系大楼,冬阳温暖的光迎面而来,照射在每个角落中,我抬头,希望能光能照得进每个忧伤的人心里,就算只有一丝光亮,他们至少不再全然置身於黑暗之中。
我当然没再去找陈雨霏,但是关於她的消息,阿东和彦廷却不断的捎回来,让我心里好难受。
星期一时,阿东上重修课,途中恰好在走廊上遇到她和三位好友。
「霏霏又打扮成全身黑的模样。衣服是很漂亮啦!但她看起来超像黑魔女。」阿东说。
又过一周,彦廷像是在我面前无意提起,寻找死神体验活动又死灰复燃。
「霏霏最近又再找死神了,听说这次体验活动是去玩密室逃脱,名额还有限制,抢着参加的人不少。」
後来,体验活动发展到两周一次,甚至一周一次。彦廷告诉我,有些学弟妹对体验活动抱持负面评价,因为内容太过激烈了。
「有间夜店里,地下室有个一坪大的假牢房,活动设计叫十多人挤进去,说是要感受被监禁的束缚感,还把灯光关掉,有个学妹当场飙下眼泪。霏霏最近真的玩太大了!」
睡前,我无力地靠在枕头上。眼看着陈雨霏变本加厉,却没有立场再为她做些什麽,令人苦恼。
当教授在课堂上讲述心理治疗的个案时,我可以旁徵博引,有条有理的分析案主心理。那天在山上,我因为忌妒,毫不留情地说出自以为是的想法。在陈雨霏耳里,那振振有词的剖析只是傲慢的霸凌。
遗憾终究是发生了。
不过,我还是希望另一个遗憾不要发生。
我约老弟出来吃饭。他本来还推三阻四,但我很坚持一定要见到他本人,否则所有的金援将会中断。
我约老弟到一间西式餐厅。墨绿色军式风衣裹着他消瘦一圈的身躯,胡渣旺盛地在他下巴占据,他散发年轻男孩不会有的沧桑气息,旧日的傻气已荡然无存。
「好好的吃一顿吧!我请客。」
侍者端来菜肴後,他低头猛吃。我问起他的近况,他面无表情的简短回答。
「立鸣,偶尔回家看看老妈吧!她很挂念你。」
他用叉子戳进一块肉中,没有回应我。
「我会要老爸什麽话都别再对你说。你可以过你想要过的生活,我会支持你,但是你不能断绝和父母的关系。而且,我真的很不舍得,看见自己的弟弟过着到处流浪的日子。」
他停下手边的动作,抬头看着我。
「你真的会为我难过?」
我点点头。
「我以为你只在意自己的功课,只想当爸爸的好儿子......」
他的头颓然垂下,我怜爱的看着,那个和我有相似脸孔的唯一手足。
我们吃完後,在附近街上逛着。大弟说这阵子他去汽车修理店当学徒,老板人还不错,收留他在店里住,还教会他许多事。
「老板娘很像大姑姑,人胖胖的,头发老缠着发卷,常常穿着睡衣,就把早餐递来给我,要我吃快点去干活,天晓得还没六点就来敲门,我老是睡不饱呢!」
我笑着,两个人又聊着过去的往事。大姑姑生前很疼我们,买衣服、玩具是常有的事,膝下无子的她,将我们视为己出。
「对了,我一直要跟你说声抱歉,你会怕黑和屍体,上大学前连看到不会动的老鼠都会尖叫,其实是我害的。」大弟说。
「是吗?」
「大姑姑去世时,棺材就摆在爷爷家里,你记得吗?」
「好像有这麽一回事。」
「看来你真的忘了。大姑姑去当神仙时我五岁。我们一家一回老家,就看到客厅里摆着冰柜,大姑姑躺在里头。你看了愣了很久,动也不动。大人似乎在商量丧事,便离开客厅到後院去了。我突然想捉弄你,随後把灯熄灭,偷偷把门关起来溜出客厅外。大概十多分钟之後,我才去开门,开门时你脸上都是泪水,倒在门边。」
「原来是你!」我生气的说。
「事後,老妈把我打了一顿。接着连续好几个晚上,你都做恶梦。老妈说你梦到在黑暗中,大姑姑掀开冰柜的盖子,起来问你灯怎麽都关掉了!可是那张脸变形得好可怕。老妈不得已,只好去让你收惊,还被老爸骂太迷信。」
「真是奇怪!我竟然都记不得了。」
听完这令人哭笑不得的往事,我怀念起温暖的大姑姑。那段回忆事我因为惧怕而忘得一乾二净,但害怕死亡的惊惧仍残存着,因此转变为我怕黑、怕屍体的状况。
想来陈雨霏也是一样吧!
我突然对她的黑色打扮、寻找死神的体验活动感到释怀。
过去我认为,人可以靠着理性去面对心理压力,知识可以攻破任何情绪筑起的围墙,这样的想法,真的太天真。
晚上七点半,我去家教。甫一踏进小花房门,迎面而来的是红肿的眼睛。小花哽咽的说:
「老师,今天我家发生悲剧了.....」
才说没两句话,她的眼泪像是没关上的水龙头,稀哩哗啦的流出。我慌乱的从面纸盒中抽出一大坨卫生纸递给她。悲剧?是父母不和吗?钟先生是大忙人,平日是钟太太在打理家务,是发生口角?大打出手?还是谁打了小花宣泄怒气呢?
「我一进房间,妈妈的波丝猫正在我房里,而咪路已经不见了。我看到猫的嘴角有血渍,就知道发生什麽事!」
「嗯,原来如此。」我松了一口气,原来是小花的宠物枫叶鼠死掉了。
咪路刚出生没多久,就来到小花家,小花可算是牠的妈妈。平日,小花将笼子放在房间窗台,出房间时一定将房门紧闭。想来眼尖的猫儿,早已垂涎咪路许久。
看着小花哭成泪人儿的模样,我柔声说:「待会上完课,我们来为咪路举行哀悼仪式吧!」
「咦?要怎麽做呢?」
「你可以写信告诉咪路,你会永远想念牠;还可以去买一个木盒当作是棺材,不过牠没有遗体,就在里头摆着牠生前会用的木屑代替牠,还可以放进牠爱吃的食物。」
这是上次去参加临终体验给我的灵感。小花听完後,情绪渐趋平稳。
上完课後,我陪她到附近的文具店买木盒子。她还买了一卷蓝色缎带要用来绑盒子的。我们在清澈的月光照耀下前行,小花悠悠的说:
「我会永远咪路记在心里的。」
我不假思索说:
「忘记这场悲剧吧!牠死得太惨了。」
小花猛然握紧双拳,头像波浪鼓的猛摇,说:
「老师,你的话好奇怪,忘记可以刻意做出来的吗?牠死得很惨,但事情就是发生了,说忘记就忘得了吗?」
这是老天爷的安排吗?
透过小花的瞳眸,我想起几天前,看过相似的眼神。
我们因为太担心陈雨霏,目睹男友意外死亡的身躯而说出「忘记吧!」
在她的耳里,忘记恋人的死亡,都没有办法透过任何形式的努力达成这个目的,因此这样的安慰必然徒劳无功。或许,别人「忘记白祈峰的死」这句话,在她心里竟和「忘记白祈峰」画上等号。
或许她最在意的,是大家能否和她一样,依旧牢牢记得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