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風塵前傳 — 後記

「曰:“靖之友刘文静者,与之狎。因文静见之可也。然兄何为?”曰:“望气者言太原有奇气,使吾访之。李郎明发,何日到太原?”靖计之日。曰:“期达之明日,日方曙,候我於汾阳桥。”言讫,乘驴而去,其行若飞,回顾已失。公与张氏且惊且喜,久之,曰:“烈士不欺人。固无畏。”促鞭而行。」

离开的时候,张熙不知怎的,谈笑间总有股笑意难以遏抑。

毕竟他是到现在才知原来说谎不必学习。

原来只要为了保护在乎的人,道德甚麽的都不会造成歉意。

不管对谁还是对己。

然後李靖应该是在床上躺太久躺笨了。

居然这麽快就亮出了自己的底牌。

居然这麽快就暴露了自己所剩无几的资产。

而目的只是为了证明自己能配得上她。

当然事实只会证明他根本不配,他想。

他愚蠢的几乎让他骂出封存已久的脏话。

而最令他难以相信的是这一切出於张蓉的自愿。

最令他难以接受的是自己终究输掉的不是命运而是她的心。

不过这样也不错。

如此他就能毫无牵挂的对另一个人好。

如此他就能拿出充分的理由忘记她。

即使他并不情愿。

即使他心有不甘。

顺便他也能再见刘文静一面。

也许幸运的话还能看见返乡到太原的独孤榆廷。

毕竟他已经太久没看到熟悉的人了。

而人不管多大了都不会忘记如何思念。

也许他还能做些补偿。

也许他还能帮上甚麽忙。

至於甚麽李姓真人之类的,他也只是笑笑。

毕竟真正的帝王是他。

毕竟他将成最後赢家。

※※※※

「及期,入太原。果复相见。大喜,偕诣刘氏。诈谓文静曰:“有善相者思见郎君,请迎之。”文静素奇其人,一旦闻有客善相,遽致使迎之。使回而至,不衫不履,褐裘而来,神气扬扬,貌与常异。虯髯默然居末坐,见之心死,饮数杯,招靖曰:“真天子也!”公以告刘,刘益喜,自负。既出,而虯髯曰:“吾得十八九矣。然须道兄见之。李郎宜与一妹复入京。某日午时,访我于马行东酒楼,楼下有此驴及瘦驴,即我与道兄俱在其上矣。到即登焉。”又别而去,公与张氏复应之。」

张熙感到有些尴尬。

他想来者唯一胜过他的,只是年纪吧……

喔对了还有他的身分。

毕竟人家是州将的世子他甚麽也不是。

毕竟人家有一名大将和一个智囊而他只能拥有自己。

然而刘文静的意图已经如此明显。

明显得路人皆知昭然若揭。

他也只好附和。

然後欣慰着他的兵书没有白给。

至於会把这些当成真的相信的人,大概只有李靖那个笨蛋吧……

他的迟钝反应几乎要让张熙亲手掐死他。

凭这样的才能就想娶她。

凭这样的智商就想当大将。

他不禁嗤之以鼻。

但他必须和李靖的生活搭上线,即使他看不起他。

但他必须博取他的信任,才能把张蓉骗到雪燕面前相见。

也许生活注定充满了不得已。

也许人生必然处处身不由己。

然可笑的是,原因只为自己有些牺牲禁不起。

有些代价庞大纵然有心也无力。

所以只能继续周旋了。

所以只能继续演戏了。

「唉……」千头万绪,终归一句叹息。

叹息。

然後叹息着没有然後。

原本他要求自己必须待到散席。

原本他要求自己必须忍耐。

只是後来他真的是受不了这种奇怪的氛围。

也实在受够了做作而幼稚的挑衅与炫耀。

於是他匆匆交代了以後就走了。

於是驴子都还没吃饱就被强迫继续赶路。

否则他可能会控制不了他的刀。

他可能会因为愤怒而让李靖血溅当场。

※※※※

闭着眼赶路,也难怪他会在忽然睁眼时迷惑自己到底身是在何处。

然而驴子不似老马能识途。

当然人也总有旁徨的时候。

因此他迷路了。

并且在错综复杂的胡同里不断绕圆。

绕圈。

无限次循环。

这让他总是见到了相似的景物却仍找不到突破口走出。

也让他做了一个又一个的记号却还是找不着路。

最後他终於想通了放手。

放手。

继续闭眼顺其自然。

就让驴子凭着本能走回最初的地方。

就让一切在冥冥中回归浑沌。

然後停下。

静止。

让迷失的自己跟上最新的进度。

静止。

让不断赶路的行程听一下微风的声音。

※※※※

约莫一个时辰以後。

「先生请留步!」刘文静在马上远远地叫喊着。

於是张熙勒驴转身。

恰巧对上了他的笑脸。

於是他知道他认出来了。

於是他知道自己终於找对了目的地。

然後一开始欣喜。

欣喜。

最後心绪杂陈交错如乱絮。

凉亭里。

两人对坐。

「这些年,过得好吗?」张熙看着刘文静容光焕发的脸问。

「好!托大哥的福,这几年真是过的好极了!」刘文静兴奋地说。而如今的他不像小老头了,表情倒像个刚领到新玩具的孩子。

「……呃……这些年谢谢你了……」张熙看着李靖离开的方向说。

「哪儿的话!李兄弟是个真正的大将之才,可惜的是,他好像把聪明才智全花在排兵布阵上了……」刘文静皱皱眉,烦恼地说。

「唉……谁叫他如今是我故人的丈夫呢……再怎麽不济,总得多少帮他一些。」张熙拿起杯子又叹了口气,一不小心便说漏了嘴。

「该不会……」刘文静何等聪明,立即会意。

「……」张熙顿了一下,忽然意识到自己刚才都说了些甚麽。

沉默了半晌。

「咱们别谈这个了……说说你那年轻的主子吧!」张熙感觉到自己失言,赶紧转移了话题。

「他嘛……年轻、勇敢、有热情,而最重要的是,他信任我。虽然挺不受他父亲待见的,但我一定会想办法让世人知道,究竟谁才是注定的真命天子……」刘文静说着说着,思绪不禁飘到了很远的地方。

「所以才会有刚刚那场戏?」张熙挑眉。

「嗯。原本是想在相见前买通那个看相的人,但我看来者是大哥,也就没有出手了。」刘文静说。

「变得那麽多,也难为你一眼就看出来……」张熙苦笑。

「怎麽了吗……」刘文静小心翼翼地问,似乎也感觉到了些许异常。

「小纪走了。」张熙深吸了口气,拿起茶碗喝茶。

「……」刘文静几乎石化,好不容易年轻起来的脸庞也渐渐黯淡了下来。

「不……不过还是有喜事的。」张熙见他难过,赶紧又补了一句。

「还有甚麽算喜事呢……」刘文静木然地说,似乎又变回了当年那个未老先衰的小老头。

「我和雪燕结婚了。」张熙勉强挤出了微笑。

「……难得你终於看开了……」沉默了半晌,刘文静终於开口。

「算是吧……这些年发生太多事了,我以後有时间再告诉你。」张熙淡然地说,原本他还想多说些甚麽,但随即又想起自己时间所剩无几,赶紧起身离开。

「对了……有时间的话,找个日子来看看你嫂子吧……她只剩一个多月的生命了。」临走前,张熙回头补了一句。

然後便驾驴而去不再回头。

而刘文静就这样呆滞地看着他的背影离开。

好不容易挺直的背,似乎又驼的更深了些。

而且以後可能都直不起来了。

「那我……我能帮上甚麽忙吗……」一句沙哑的问句在狂风中吹散,而风暴里自问自答的刘文静摇了摇头後,缓缓转身离开。

※※※※

「及期访焉,宛见二乘。揽衣登楼,虯髯与一道士方对饮,见公惊喜,召坐围饮,十数巡,曰:“楼下柜中,有钱十万。择一深隐处安一妹。某日复会於汾阳桥。”」

李靖原本有些生红拂女的气,毕竟她对一个外人如此殷勤早已让他醋劲大发。

再加上饱受虯髯客的百般嘲讽与不屑实在令人受伤。

原本回家後就准备与她大吵一架。

原本他为了她放弃大好前程就该让他骂她一顿。

但如今看来她是对的。

看来此人不好得罪。

并且讨好了有益无害。

他不禁有点後悔自己的鲁莽冲动。

以及後来的粗心与冷漠。

粗心得忘记安排她的住处起居,冷漠的几天在外不与她说话。

并且找了几个庸脂俗粉的妓女到她面前羞辱。

然後被一个十里之外的陌生人一眼看出。

并且发出了严厉的警告。

即使最後还是给了点糖吃。

但明显不是给他的。

当然其实这也不太令人意外。

他想起几天来的相处与红拂女的容让。

也想起了先前逃跑的初衷和刚见面时的悸动。

天啊!自己到底在干甚麽?

李靖抱着自己的头大叫。

然後感觉好久不见的晕眩又回来。

※※※※

旅店里。

「夫人……您就原谅我吧……我知道错了。」李靖隔着门板说。

「是我踰矩了,不知相公何罪之有?」张蓉开门,眼神平静得像甚麽事也没有发生。

「是我眼光短浅,错怪夫人了。」李靖表现得像个做错事的小孩。

张蓉不禁叹了一口气。

「没事,吃饭吧!」张蓉平静的脸上依旧波澜不起。

「嗯……」李靖即便心中惴惴不安,但还是乖乖坐下来吃饭。

「你的手怎麽了?」吃饭的时候,张蓉偶然瞥见李靖手腕上的瘀青。

「没……没甚麽,皮肉伤罢了。」李靖心中有些发慌。

「和人打架了?」张蓉挑眉。

「总之就是出门时不小心撞的……唉呀你别问了,吃饭吧!」李靖赶紧结束话题。

然後又是一阵沉默。

※※※※

而这瘀伤想当然是虯髯客的杰作。

明明是他要李靖前来相见的。

见面时却故意装得像是偶然。

「李靖兄弟啊……都逃到太原了,你不好好陪着你的夫人,跑来这酒楼做甚?」虯髯客又是一阵轻蔑加不屑。

「你……」李靖气得涨红了脸。

「我就说嘛……这本就不是你能办到的事情。一个连妻子都顾不好的人,是要如何成就一番事业呢?」虯髯客冷冷地说。

「我……」李靖几乎气结。

「楼下柜中,有钱十万。择一深隐处安一妹。某日复会於汾阳桥。」虯髯客摆了摆手。

「我说你看不起谁呢!」李靖勃然大怒,他一把抓住了虯髯客的领口不放,抬手就要揍人。

然後他因为这句话而有幸见到一代帝王失控的时候。

并且他不知道的是,以後将近二十年的时光,都不会有人像这样对他发火。

「你!」虯髯客猛然抓住了他的手,转身送他一个侧摔。

「这位……位客倌……本店禁止斗……斗殴伤人,请自重。」一旁的小二赶紧上来劝阻,生怕就此出了人命。

「起来!」虯髯客一把抓住他的领口拽起。

至於警告甚麽的。

置若罔闻就好。

反正甚麽处罚都不会比现在更糟。

「客倌……」小二本来还想再说些甚麽,但眼看情势有些不妙,只好退下。

然後自怨自艾着本月薪水一去不复返。

而旁边的道士看见了这个情形也只是微笑,举盏,继续喝茶。

「这只是一个警告,下一次,就是惩罚。或者我将把她带走,相信她会很愿意的……」虯髯客在他耳边压低了声音说。

「哼……」李靖几乎窒息。

从靴子里抽起匕首,他打算在此结束一切。

结束有关施舍和鄙夷的全部关系。

孰料虯髯客便即将他摔到地上并狠狠踩住了他握刀的那只手腕。

痛得令他立刻放手。

痛的他立刻开始哀求。

「是我还说得不够明白吗?」虯髯客冷笑。

「够了!够了!是我错!是我错!」李靖赶紧求饶。

模样不像人反倒像条狗。

半晌。

虯髯客终於松开那只脚离开。

临走时还叹了一口气。

「一妹真是瞎了眼才会跟你在一起。」

李靖在昏厥前听他这麽说。

※※※※

张蓉应该很伤心吧……张熙心想。

他是多麽厌恶李靖现在的样子。

愚蠢就算了,还多了些不必要的猜忌心。

不知变通就算了,连一往情深都不会。

一无所长不打紧,但如今连最基本的风骨都没有。

他多麽希望现在就带张蓉离开。

离开。

到哪方天涯海角无所谓。

可惜看那天的情形就知道她不会这样轻易跟他走。

可惜他知道张蓉心里一定还有其他的打算。

所以他只能顺其自然。

就像迷路那天勇敢放手。

否则後果可能更糟。

否则命运无法捉摸。

而如今他已无心思承受。

或者听见任何一点悲伤都会让他崩溃。

因此他必须尽快将张蓉带到雪燕面前。

毕竟三月之期将尽。

没时间了。

※※※※

「如期至,即道士与虯髯已到矣。俱谒文静。时方弈棋,揖而话心焉。文静飞书迎文皇看棋。道士对弈,虯髯与公傍待焉。俄而文皇到来,精采惊人,长揖而坐。神气清朗,满坐风生,顾盼炜如也。道士一见惨然,下棋子曰:“此局全输矣!於此失却局哉!救无路矣!复奚言!”罢弈而请去。既出,谓虯髯曰:“此世界非公世界。他方可也。勉之,勿以为念。”因共入京。」

茶馆里。

「我就说你一定会再来找我的。」道士又呷了一口茶。

语气自信得令人心生敌意。

「放心吧!如果不是为了演戏,谁也不想搭理你。」张熙冷笑。

「你要怎麽想随你。不过要我帮忙是要报酬的。」道士笑笑。

「既然如此,开个价吧!」张熙皱眉。

「我一出家之人,怎需如此俗气之物?」道士摆了摆手,叫来小二换茶。

「不然我给你盖间道观吧!地址你选。」张熙有些不耐烦了。

「不不不……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讨厌打扫……」道士吹毛求疵地把桌上的灰尘弹开。

「……那你究竟想要甚麽?」张熙狠狠吸了一口气压抑。

「用你的心想啊……你们中原人不都这样说吗?」道士继续好整以暇地夹起一块点心放进嘴里。

「要甚麽快说!别废话了!」张熙忽然急躁了起来。

毕竟他赶时间而对方的一生还很长。

「帮我找一个很爱玩猜单双的老人,他的左边脸上有一颗痣,头发全白,但是没有留胡子。」道士拉里拉杂地说了一大堆,张熙心里却是一震。

「他身上是不是有一部书,灰仆仆的没有封面?」张熙问。

「是!我要找的就是他!他现在在哪?」道士的脸因为兴奋而涨红。

「只怕你要找的其实是那本书吧……」张熙不屑的看着他。

「废话!我找的当然是人不是书,喔不对!我找的是书不是人……」道士几乎兴奋得语无伦次了。

「行啊!你演完了戏我就告诉你。」张熙心里暗笑,大概是报仇的时间到了。

※※※※

等到李世民真的来的时候。

张熙感觉围观的群众似乎比上次多了些。

守卫的暗哨也加了好几个。

真是难为刘文静为了制造舆论而做了这麽多事情。

只是更难为的是自己吧……

本来踌躇满志着逐鹿中原的君王,现在却正撮合着别人的登基大业。

原本他能不淌这滩浑水的。

原本他根本无须理会李家人的私人恩怨。

或者他当年就该把刘文静收到自己麾下效力。

抑或是索性别让李靖醒来。

只是看来如今他们都在适合自己的位置上安居乐业。

要求他们跟着自己是不可能的。

因此与其为了一己私慾而引起兄弟们自相残杀。

不如离开。

不如祝福。

好吧这一切是为了张蓉。

好吧的确主要是为了另一个人的幸福。

几番逃避後,他终於发现理由都不是理由。

藉口都不算藉口。

才在自问自答里终於承认。

才在自我辩证的过程里终於接受。

然後抬起头来,下定决心自毁前程。

於是他看了道士一眼。

道士会意,便把一颗关键的棋子下在了错误的地方。

然後盘根错节的局面忽然明朗。

然後僵持不下的情势霎时间向另一方全倒。

刘文静见此,心里也是一惊。

但他明白了其中含意,并且对於这样的退让热泪盈眶。

他望向张熙的方向询问,而张熙依然点了点头。

「此局全输矣!於此失却局哉!救无路矣!复奚言!」於是道士如此说。

於是张熙装出了一副懊恼不甘的样子。

当然事实上他也的确是懊恼不甘。

但那不重要了。

「……」而李世民就这样坐在位置上,静静看着从天而降的好处送上门来。

反正刘文静告诉他整场都别说话。

反正在整部剧本里他从来没有台词。

虽然不知这样是好还是坏。

但反正这场游戏里他必然是最後赢家。

「该走了。没戏了。」道士失魂落魄地说。

「嗯,既然这样,就走吧……」张熙淡然点头。

只能说两人都是演戏的翘楚。

只能说他们的谎言几乎天生。

门口,该走的时候。

「此世界非公世界。他方可也。勉之,勿以为念。」看来道士为了拿书也是拼命了。

「好吧……谢谢道兄。」张熙环顾四周,然後叹了一口气。

而楼上观局的刘文静终於放下茶杯。

一旁的李世民赶紧起身。

这不但是散夥的信号。

也是撤哨的动作。

总之此戏落幕全剧终。

※※※※

十里远处。

张熙和道士碰头。

「快说吧!那老头在哪里?」道士一把抓住他的衣襟,猴急地问着。

「我不知道。」张熙冷冷回答。

「你……你骗我!」道士猛然放开抓住他的手,感觉受到了全世界的欺骗。

「反正你要的是书,那我知道书在那儿就好了,不是吗?」张熙自顾自喂驴,凉凉地说。

「是是是……那你倒是快说啊!」道士几乎按捺不住自己的着急。

「在我这。」张熙嘴边勾起了一抹笑。

「干……」道士几乎石化。

「约定只说要我告诉你下落,可没要我给你那本书。」张熙转身跨上驴子,得意的背影最终消失在苍茫暮色里。

※※※※

而刘文静终於抽出空来看雪燕了。

此刻他多麽希望这只是场风寒。

或者自己医术超群不留遗憾。

但显然天不从人愿。

但显然有些人注定相聚又分开。

「嫂子……我……」他嗫嚅着不知该说些甚麽。

「没事,你别想太多了……都说了有些事不能强求不是吗……」雪燕勉强挤出了笑容。

「可是……」刘文静还有些话没说出口。

「没有可是了。你能来,我已经足够高兴。」雪燕赶紧截住话头。

「好吧……我再开副药,毕竟能拖一天是一天。」刘文静也只好叹息,沉默,顺其自然。

走出房门後。

正好遇见回家的张熙。

「大哥……嫂子的病,是谁看的诊?」刘文静压低声音问。

「原本我用自己的真气替她支撑,後来那道士开了一副药後,雪燕就脱离危险了……只是他说她还剩三个月的寿命,再来就没救了,我才会……怎麽了?」张熙呆了一下,生怕自己又在不觉中犯错。

「那你可知,那道士用的是甚麽药?」刘文静的眉头皱的更深了。

「不知。毕竟是人家吃饭的工具,我也就不好意思问了……有、有……有甚麽问题吗?」张熙的掌心涔涔地流着汗,一股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

「那他是不是有在房间里点燃香烛之类的物品?」刘文静的怀疑更深了。

「是。」张熙老实回答。

然後换刘文静呆住了。

并且感到了一阵晕眩铺天盖地。

「到底是甚麽情况?你倒是快说啊!」张熙有些慌了。

「那道士给嫂子吃了解药以後,又……又给她点了还魂香……」刘文静欲言又止。

「蛤?」张熙愣了一下。

「此药具回光返照之力,使人预支了後来的体力以挡住当下的疾病。然无疾之人服之,反成大祸。」刘文静尽力让说明更像人话一点。

「是……是加速衰老吗?」张熙紧张地问。

而刘文静沉默地点了点头。

然後张熙便明白了。

几个月来他日夜进出病房,自然也多少遭受其害。

而道士的目标是他。

雪燕的命只是手段。

「你要怎麽想随你。不过要我帮忙是要报酬的。」

他想起道士最爱说的那句话。

眼前彷佛又见他猥琐的快乐。

而那次就诊道士并无收费。

※※※※

夜深了。

房间里。

张熙正拿布擦拭着许久未用的钢刀。

「那如今……可有破解之法?」曾经他的心里还残有些期待。

但答案是没有。

然後他缓缓地替手上的弩箭上油。

「所以……他是故意来减我寿命的?」原本他还不愿相信。

然而答案是肯定的。

最後他穿上了夜行衣。

转头。

他看了沉睡的雪燕一眼。

然後开门离开。

※※※※

而旅店里的道士还没睡。

正喝茶呢。

「嗖!」一支弩箭射断了蜡烛,房间里顿时陷入黑暗。

「谁……谁啊……」因为不知来者何人,道士不禁有些慌张。

「……」但房间里安静得让他只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於是他扶着墙壁缓缓前进着,想去拿灯。

然後又一支箭把他的手牢牢钉在墙上。

「啊!!!」他大声地哀嚎着,想藉机引起店主的注意。

也是他的手段太过拙劣。

於是一支箭刺进了他的膝盖。

他痛得跪了下来。

「道长!道长你没事吧……」门外的小二关心地问道。

他正想回答呢……

又一支箭钉进了他的肩膀。

想来警告意味十分明显。

於是他屈服了。

「我……我没事,谢谢你。」他咬着牙说。

然後在心里诅咒此人千万遍。

「没事的话我走罗!」小二在门外说。

「嗯,好……你走吧!」他紧抿着嘴说,下唇几乎咬出了血。

然後小二走了。

但此人还是不出现。

「不管你是谁,出来吧!」他冷冷地说。

「……」对方还是没有声音,但一把钢刀已然抵住了他的脖颈。

於是他放弃挣扎了。

反正他得罪的所有人都是同一种原因。

「还……还魂香放在第二层床头柜里,但这东西无……无药可解,自己看着办吧……」他颤抖着说。

然後钢刀抵得更紧了。

「别别别……别生气啊!我说不知道就是真不知道!你再怎麽威胁我也无用的……」道士几乎吓尿。

黑暗里的身影皱了皱眉,然後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最後一道白光闪过,道士就再也不能说话了。

隔日早晨。

这间旅店已成一片废墟。

※※※※

「虯髯曰:“计李郎之程,某日方到。到之明日,可与一妹同诣某坊曲小宅相访。李郎相从一妹,悬然如磬。欲令新妇祗谒,兼议从容,无前却也。”言毕,吁嘘而去。」

明明是一句话能解决的事。

却费了好大周章。

迂回了不知多少弯路。

三月之期,最後一天,虯髯客终究把红拂女带到了雪燕的跟前。

即使手段属於欺骗。

即使动机并不纯正。

然而当下已无暇顾及其他。

最後一天了。

他有多麽害怕李靖忘记或者没来。

此时此刻,不但迟到难以饶恕。

连犹豫都属罪过。

「公策马而归。即到京,遂与张氏同往。至一小板门,扣之,有应者,拜曰:“三郎令候李郎、一娘子久矣。”延入重门,门愈壮丽。婢四十人,罗列廷前。奴二十人,引公入东厅。厅之陈设,穷极珍异,巾箱、妆奁、冠镜、首饰之盛,非人间之物。巾栉妆饰毕,请更衣,衣又珍异。既毕,传云:“三郎来!”乃虯髯纱帽裼裘而来,亦有龙虎之状,欢然相见。催其妻出拜,盖亦天人耳。遂延中堂,陈设盘筵之盛,虽王公家不侔也。四人对馔讫,陈女乐二十人,列奏於前,若从天降,非人间之曲。」

雪燕很高兴,只是她没想到几个人一番颠沛後,却以这种讽刺的方式聚首。

原本是想趁着最後一天把话说开的,毕竟死亡之期将近。

但碍着李靖在场,他们也就甚麽都没说了。

就这样沉默着隔了一堆菜肴对望。

就这样听着俗靡的乐章喝汤。

只是还值得庆祝甚麽呢……

记忆、感情、乃至於灵魂,都早已凋成了腐坏的形状。

甚麽都回不去了从此。

从此分道扬镳了以後。

多麽令人唏嘘的景象啊……

但他们依然客套地笑着。

饭後。

大厅里。

领舞的倡优正卖力地展露自己的窈窕身段。

她不由得向张蓉的方向看了一眼,毕竟班门弄斧是件多麽愚蠢的事情。

但张蓉的视线一直都在张熙的方向没有移开。

而眼里只有失望。

其实她很想去解释些甚麽的,毕竟今天的一切都只是场戏。

一个善良的男人特地为她演的。

只是她一直没有机会。

只是她即将没有机会。

「为何非见张蓉不可呢……」那个善良的男人曾不止一次问她。

「又为何临死前见见曾经要好的姊妹需要理由呢……」而这是她一贯的答案。

她不由得苦笑,想想自己真诚又做作的人生。

真诚的是她的反应。

做作是其他人的感觉。

原本见她只为道别。

原本纯粹只是一厢情愿的成人之美。

十年换三个月,其实她觉得很够了。

再加上双方又是那样的般配,她实在不介意祝福。

只是大家都会错意了。

才会不约而同地把她想像成自己那样的自私与吝啬。

起身,她试图停止这场失速的话剧。

所谓赌气与误会造成的距离。

但虯髯客蓦地抓住了她的手握紧。

握紧。

握紧。

她只好坐下。

暗自叹息着两个骄傲灵魂的擦肩。

即使这已是对自己最好的结局。

「虯髯曰:“此尽宝货泉贝之数。吾之所有,悉以充赠。何者?欲以此世界求事,当或龙战三二十载,建少功业。今既有主,住亦何为?太原李氏,真英主也。三五年内,即当太平。李郎以奇特之才,辅清平之主,竭心尽善,必极人臣。一妹以天人之姿,蕴不世之艺,从夫之贵,以盛轩裳。非一妹不能识李郎,非李郎不能荣一妹。起陆之渐,际会如期,虎啸风生,龙腾云萃,固非偶然也。持余之赠,以佐真主,赞功业也,勉之哉!」

一串长长的赞美与大方排山倒海,恩情重得任谁也难以招架。

最可笑的是李靖也没半点推托,就这样傻楞楞的答应了下来。

像是意料中的必须。

也像是上辈子欠他的一样自然。

这种态度换作是十年前,任谁都会感觉微愠。

只是现在他老了,疲惫得没有心思计较。

所以就算了,虯髯客心想。

反正本来就亏欠。

反正本来就後悔。

※※※※

出神。

晕眩。

之後他们说甚麽雪燕也不记得了。

胸闷得厉害不说,视线也不自觉模糊了起来。

颤巍巍地,她起身和张熙一起向客人行礼。

用自己最良好的状态。

「此後十年,当东南数千里外有异事,是吾得事之秋也。一妹与李郎可沥酒东南相贺。」

她只听见张熙临别前的最後一句是这麽说的。

荒谬的几乎令她掉下泪来。

她不知道张熙到底想要甚麽,她只知道他将送给张蓉他的所有。

然後随便找了个藉口离开,就像李庠娶张蓉的时候一样默默淡出。

事後再设法说服自己这样很好。

很好。

好的不得了。

只是好在那儿呢……

这是他十多年来的心血,还有他培养了十数年的帝王基业。

他全放弃了。

不会是为了那天生真人的李姓男子的,毕竟他谁也没怕过。

他的心情只是希望对方幸福。

就像自己对他的感情那样深切。

那样单纯。

那样愚蠢。

眼前又黑了一片。

但她依然勉力撑着。

直到脑中一片空白。

因命家童列拜,曰:“李郎一妹,是汝主也!”言讫,与其妻乘驴(马)而去。数步,遂不复见。

等到醒来的时候,已是下午时分。

她正倚在张熙的背上,往故乡的方向前进。

「还以为你真的要去东南方的扶余国呢……」她微笑,如她一贯的温柔和婉。

「别瞎说了,我这就带你回家……」张熙没有回头看她,他是多麽害怕雪燕看见他的眼泪。

「你真好。」雪燕轻笑,把他又稍微抓紧了些。

「十年了,我居然一次都没有想过带你回去……」张熙深深叹了一口气,不小心又哽咽了起来。

「没关系的……」雪燕淡然地说。

没关系的……

十年来无论发生了甚麽,雪燕都是这样。

即使她心里并不这样想。

张熙突然明白自己为何不喜欢她了。

因为没有人愿意让自己一直处於自私的状态。

然而和她一起只会让人感觉亏欠。

感觉抱歉。

感觉自卑。

所以说穿了问题还是在自己身上。

只是现在还有甚麽好说的呢……

毕竟悲剧全是他一手造成。

即使无心。

即使并非故意。

但无辜的终归是别人。

「抓稳了。」张熙有些心虚,毕竟某些人在心里占的面积,只有在空出来的时候才会发觉。

某些人在心里的分量,只有丢弃的时候才会感觉差别。

「嗯……」雪燕勉强应了一声,大概是又快睡着了。

然後他们就这样沉默地前进着。

沉默地听着对方的心跳。

两个时辰後。

驴子依然不停地向前跑着。

张熙却感觉背後一阵凉意袭来。

费了好大劲,他终於鼓起勇气勒驴转身。

雪燕早就没了呼吸。

他愕然到连哭都哭不出来了。

多麽迟钝的人啊……居然在对方死透了以後才发现。

「对不起……对不起……」一望无垠的旷野中,张熙紧紧抱着雪燕的遗体呢喃着。

只是没有人会原谅他了。

没有人会假装看不见他的眼泪了。

而他可能也从此便失去了哭泣的能力。

当然也没有人会再微笑着对他说没关系。

毕竟世上的好人本就不多。

而心地宽大的更是少之又少。

没有人会在他的衣袋里多放一包银钱应急了。

当然也再没有人会那样沉默而诚恳地倾听自己说话。

他无法想见没有雪燕的日子会怎样。

但他更不敢再问的是自己对雪燕的感情为何。

就像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问题没有答案。

就像是他对张蓉的感情一样缥缈而茫然。

反正多想也是徒劳。

反正想少了想多了都不对。

夜深了。

驴子还不停地向前跑着。

时间也缓缓地向前推移没有停过。

※※※※

「公据其宅,乃为豪家,得以助文皇缔构之资,遂匡天下。贞观十年,公以左仆射平章事。适东南蛮入奏曰:“有海船千艘,甲兵十万,入扶余国,杀其主自立。国已定矣。”公心知虯髯得事也。归告张氏,具衣拜贺,沥酒东南祝拜之。」

战争与和平持续地交替着。

那道士说的一点也没错,天生注定的李姓真人最终征服了天下。

然後为了自保杀了自家兄弟,为了权力逼死了自己的父亲。

好一个庄重的年号贞观。

好一个千古明君李世民。

但不可否认的是大局终於平静了下来。

即使尔虞我诈的暗流仍继续波动着。

即使有些旧事还没了结。

就像是罪犯的断头台尚未开铡。

总会有人伸冤的。

总会有人劫牢的

只要最後关头未到,任谁都要有被翻盘的准备。

准备着沉冤昭雪。

或者从此带着秘密过余生。

贞观十年,金銮殿早朝。

报告上说一个东南方的小国被一批足以掩杀整座大唐帝国的军队消灭了。

听着也是荒谬的不得了。

看着满嘴荒唐话的使者,李靖还真有种撵人出殿的冲动。

像这种只会说漂亮话的废人他见多了。

多到他想清空半座朝堂。

多到他想仰天长啸怨天尤人。

只可惜他一直没有选择。

他几乎在边关和天杀的突厥人打了一辈子仗。

谁叫他不善与人交往呢……

所以他也只好负责杀戮。

但如今南蛮使者的大长胡子给了他一念奇想。

他突然想到了一种可能,十多年前奇遇的那个可能。

那个让预言成真的可能。

然後他下意识地把头转向刘文静原本的位置微笑。

微笑。

再想到刘文静十年前就走了。

於是飞速运转的神经顿时断线。

断线。

最後只剩笑容僵在脸上,像是戴了太久的面具,扯都扯不下来。

十多天过去了,十多月也会过去。

十多月都熬过去了,十多年也终会过去。

只是他在等待甚麽呢……

也许全世界只有他知道。

又或者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也许只有天知道吧。

只是上天一直安静得可怕。

二十年。

二十年的南征北讨。

残酷的战争让一个谦谦君子的双手沾满鲜血。

复杂的官场让一个正气凛然的人都感到畏缩。

但李靖还没有习惯呢……

即使身边的人早把一切都当成了常态。

他依然觉得明日的收获一直配不上今日的辛劳。

他依然觉得今日的成果配不上当年的牺牲。

毕竟任何兄弟都比一座城池珍贵。

毕竟任何朋友都比一个据点重要。

即使那对历史而言只是一个人名。

即使那对国君来说只是众多臣子其中之一。

如今天下终於太平了,本该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情。

然而几年征战,勇敢死去的没受多少表扬,活着的懦夫却开始享福了起来。

多麽令人伤感啊……

而最伤感的是有些小人还没受到报应。

有些该死的还依然活着。

但总算活着的好人都得了好果子吃。

但总算活着的好人们一直沉睡着。

一思及此,他终於感觉开心了点。

开心着属於弱者的卑微快乐。

只是当他回去告诉张蓉的时候,她的脸上并无太大的惊讶或欢喜。

就好似它必然发生般木然。

一开始他以为是张蓉忘了,但她的表情又非全然没有印象。

但当他还想多说一些的时候,却见妻子默默转身入内室休息。

他觉得有些奇怪,又想到孕妇一向喜怒无常,也就没做太多深究。

也幸好他没有。

如今他再无暇多作疑虑猜疑之事。

即使现在早已无人威胁他。

因为他即将成为父亲,因为他的爱情终於来了赏赐。

已经九个多月,都要临盆了。

男孩。

这可比任何官衔都值得骄傲。

他光想着就兴奋。

※※※※

黄昏,微凉秋日。

是个履行承诺的好时机。

该洒的酒洒完了,该祈祷的祝文也说完了。

但红拂女的心里一片空白。

空白。

死灰槁木。

是的她终於达到了她的目的。

是的物事人非也的确是最好的隐藏。

但她却困在了自己设计的迷宫里无处可逃。

如今世上再无人知晓张蓉这个名字。

当然也不再有人记得她原本是谁。

因此没有人会知道她是多麽想堕掉这个孽种。

没有人知道她多想逃出自己建构的牢笼。

只是李靖百般呵护下,她也不好拂了他的心意。

只是在层层保护中,她注定只能成为一只自己最讨厌的金丝雀。

而她的人生没有原点了。

毕竟十年前李庠死在了张熙手里。

八年前杨素去世了,而她根本不敢回去吊唁。

五年前听说莺语坊得罪了地方豪绅而遭拆迁,她也再无理由回去送别。

三年前独孤榆廷也走了,可惜的是屍体灰飞烟灭。

两年前听说燕云镇灭村了,而她根本编不出藉口要李靖放她回去。

加上一年前李父过世,等报丧信到的时候屍体早已烧成了灰。

如今天大地大,她再无容身之处。

原本生儿育女是件多麽奇妙的事情。

原本白头偕老的结局应该令人高兴。

但她心里只剩满满的哀戚。

哀戚到有时会忘了吃饭。

哀戚得不自觉看着缺角的月亮发呆。

直到侍女前来提醒她用膳。

她才会意识到自己的存在。

然後意识到生理满足的同时就是心里的缺憾。

这对她而言不是道德伦常的背反,毕竟对於像她这样的女人而言,贞洁甚麽的从来不算甚麽。

这对她而言是定义上爱情的背叛。

绝对的背叛。

一旦小孩真的生下来,她就完了。

她之前告诉自己的藉口,还有那些所谓的不得已就此将成为笑话。

而她的目的将变得虚伪。

她的动机就只剩这十年的富贵荣华。

并且从此她就只能是李靖的妻子了。

或者是这个小孩的平凡母亲。

就像她以前讨厌的王侯家累那样。

但一切回不去,一切来不及。

如今她只希望还有奇蹟出现。

哪怕只是一点。

回程的路上,两人步行。

没带随从。

反正有李靖的地方其实也真的不需要随从。

蓦地路边一老头一把拉住了她的手不动。

她试图抽手,但老人定定地看着她没有转头。

又来个讨饭的,她厌恶地想着。

她想起了过去最不堪回首的日子里,每当她向小屋里的大汉索取食物时的情景。

或者是在妓院里向客人领赏时的表情。

狗一样卑贱的东西,她又想。

只是不知形容的对象是谁。

一旁的李靖气得差点又拔刀。

但她叹了一口气後,摆摆手说算了。

说是替孩子积点阴德也好。

谁叫小孩的父亲是个功绩彪炳的大将呢……

最後她随手丢了枚银元到地上施舍。

就如她一直习惯的那样。

这事就这麽算了吧,她说。

毕竟她已禁不起再让更多人遭到伤害。

然後他们手挽着手离开了,一次也没回头。

一次也没有。

※※※※

被落在後头的老人直到看见他们离去的背影消失後,才缓缓俯下身来拾起那枚银元。

也是年纪有了,连这样简单的动作都得费番劲儿。

一顿折腾後,银元终於握进了掌心。

他开始笑了起来。

愈笑愈疯。

愈笑愈狂。

笑声剧烈地几乎让他开始了哮喘。

但他仍然笑着。

直到笑声最终转为低声的呜咽悲伤。

头还低着,身子也还没起来呢……

他却早已感觉到傍晚人潮的异样眼光。

只是他也不在乎了。

毕竟这事一点也不重要。

四十年啊!他想。

一份他等待了四十年的爱情。

起点远在上个朝代的大业初年。

代价却是一枚贞观年间的银元敷衍。

够了,他想。

他实在受够了诸如此类的哀伤。

一切简直荒谬得像场笑话。

下意识地深深吸气,却感觉到更加沉闷的窒息。

哪里还有光呢……

他真的想不出还有甚麽值得活着的理由了。

只是该怨谁呢……

谁叫他这些年衰老得那样快速。

明明才五十多岁的年纪,却看似八旬多的糟老头沧桑。

如今他连虯髯客都做不成了,因为胡子花白得连他自己都怕。

杨素死了,在他离开後不久。

可惜啊那样严厉而慈祥的老人。

最终败给了自己的顽固和偏执。

而他也只配在忌日时替他拈一柱香哀悼了。

毕竟是他杀死了他的爱子。

是他先破坏了彼此的平衡。

所以是他不对,所以是他该死。

宇文化及最後也死了,他死在了自己无限膨胀的野心下。

听说下刀的是昔日金翎卫的韩统领,也算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只可惜他依然甚麽也做不了。

至多也就是多年以後看着他荒废府邸前的杂草大笑。

然後砸烂了本就寒酸的墓碑泄恨。

独孤榆廷也死了,时间远在攻打王世充的战争里。

早就要他独善其身了,只是他终归放不下杀父大仇,忘不了私人恩怨。

不过努力是不会白费的。

他的么弟独孤修德最终还是替他填补了这个遗憾。

他屠了王家满门,用最残忍的方式。

只是亲爱的兄弟啊……

难道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张熙叹息着,不禁又想起他一贯的仁慈与热心。

虽然他老是搞不清出事情的真相。

也总是在愈帮愈忙的状况下後悔。

但还有谁能比他更後悔呢……

早知道就不要给刘文静那本兵书了。

早知道就让他继续着穷酸而狭隘的生活。

这样他就不会为了天生注定的李姓真人策划那场漂亮的晋阳起义。

这样他就不会在往後的数年内立下了赫赫战功。

然後至多与一个甚麽也不做的小人裴寂同官位。

早知道就别教他喝酒了。

早知道也就别教他怎麽骂脏话。

这样他就不会在郁郁寡欢下借酒浇愁。

这样他就不会在指桑骂槐的醉话里得罪了没有肚量的君王。

结局是甚麽呢……

结局是他确实给了刘文静他想要的大丈夫生活。

但也间接造成了他连诛三族的命运。

而罪名可笑的让他一点印象都没有。

但最可笑的是刘文静那弑亲夺位的主上。

他能睚眦必报地让自己的亲人陷入痛苦。

但他却又度量大得忘记了革命夥伴的冤情与悲愤。

都十年了,政权早已稳固。

但小人裴寂依然占据着高高的官位不下来。

连功高震主的李靖都没他风光。

连睿智的宰相房玄龄都得让他三分。

没有惩罚了,彷佛元老就活该被遗忘。

没有公道了,即使正处於歌舞昇平的年代。

所以他唯一能做的,只是在十天前剁下了裴寂的头践踏。

然後杀了整座府邸的人为兄弟陪葬。

即使这於事无补,即使这些都唤不回曾经。

恶人却是一定要罚的。

也许衰老就是杀人太多的报应吧,他想。

反正此病无药可医。

反正怀念没有终期。

这二十年他本该招兵买马後跑到扶余国称王的。

这二十年或者他就该毫无牵挂地完成他的帝王大业。

但他甚麽都没做。

所以他甚麽也没有。

这些年他只是带着无休止尽的仇恨活着。

像个幼稚的孩子那样对每只朝他乱吠的小狗扔石头。

他替水深火热的民众杀死了贪婪暴虐的官吏。

他替已死的兄弟们惩罚了每个造成悲剧的因子。

然後再从另一封讣闻里後悔自己的错过。

最後继续着弥补与歉疚的回圈无法自拔。

当然他也想过走出迷宫。

当然他也渴望自己自由。

然而悔恨没有尽头。

然而痛苦至死方休。

唯一令他稍感欣慰的是。

自己最终把雪燕的骨灰撒在她故乡的盛开花园里。

他还记得把小纪最爱穿的丝绸布送给了一户人家珍藏。

他最後把该给阿达但是一直忘了给的勳章镶在了忠烈祠的墙上。

他把杨素送给他的长剑挂在了悬崖之巅收藏。

就让懂得欣赏花香的蝴蝶亲吻赞叹。

就让懂得保护的专家供养。

就让真心缅怀的人找到该纪念的痕迹

就让真英雄去征服配得上他们的宝藏。

弥补愈多,他就发现自己拥有的愈少。

那如今的自己还剩些甚麽呢……他不知道,他只能等待下一次的失去公布答案。

只是那又如何呢……反正自己本就一无所有。

反正自己最初便注定孤独。

他再也不找道士了,毕竟心系天下的人从来没有资格拥有天下。

就像真正爱鸟的人并不养鸟。

就如爱梅之人从不种梅。

或者就像他爱的人终将离他而去。

毕竟他们都明白自由代表了甚麽。

毕竟他们都知道爱恋的最高境界是放手。

掌控天下的人绝对不能仁慈。

拥有天下的人注定是残忍的。

当然他在过去的十年里清楚而深刻地明白了这些。

但他做不到。

真的做不到。

否则他早就得到了自己最爱的女人。

否则这一切早就为他所有。

只要他开始自私。

只要他六亲不认。

如今他终於完成了最後一桩复仇。

但他的朋友知己也差不多都死光了。

当然剩下的也不再记得他了。

明明是个重情重义的汉子,晚景却如过街老鼠般众叛亲离。

如今他终於见到了深爱的伊人,本该是得偿宿愿的好日子。

但现实显然又掴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

力道大的让他几乎晕倒在地。

至此人生失去了方向。

至此人生百无聊赖。

如今他甚至怀疑自己除了生命之外,到底还能再失去些甚麽。

到现在还有甚麽值得他紧紧抓牢不放。

然後答案是没有。

然後发现自己痴愚得荒谬。

为何还要活着呢……

他最後一次自问。

口气萧索得像遗言嘱托。

然後见不远处一个相貌清秀的孩子颤抖着扔下刀。

二十多岁吧应该。

而他眼前是一队官差和仕女组成的屍体静默。

手法挺快的,他想。

力气挺大的,他想。

和当年的自己一样。

他不断四处张望着戒备,也不断地望向天际注意时间。

想也知道有人在等他。

想也知道如今谁都比自己富有。

一种熟悉的感觉涌上。

熟悉的让张熙几乎要笑了出来。

他很想告诉他这个女人不值得爱。

他很想告诉他别再重蹈他的覆辙。

但他不知如何开头。

甚至他不知道是否还有人愿意听他说话。

「小哥,和老子玩场猜单双吧!赢了才准过去。」

话一出口,他就後悔了。

他是多麽希望往事别再重演。

然而现实总是让这些对白不断重复。

重复。

重复。

无限轮回……

「乃知真人之兴也,非英雄所冀。况非英雄者乎?人臣之谬思乱者,乃螳臂之拒走轮耳。我皇家垂福万叶,岂虚然哉。」

这是黑板上没擦掉的章句摘录,属於高中课本第一册一百三十四页。

这是某个失败者的临终宣言,失败得只剩外表代称,卑微得只剩姓氏开头敷衍。

这是句没有意义的垃圾结论,八股得不知拍着了谁的马腿。

但不可否认的是,这也是一切最好的注解。

毕竟凡事天定,无所强求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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