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归太原。行次灵石旅舍,既设床,炉中烹肉且熟。张氏以发长委地,立梳床前。公方刷马,忽有一人,中形,赤髯如虯,乘蹇驴而来。投草囊於炉前,取枕欹卧,看张梳头。公怒甚,未决,犹亲刷马。张熟视其面,一手握发,一手映身摇示公,令勿怒。急急梳头毕。」
飘扬的大旗插在灵石旅社上。
那马真是李靖的。
而张蓉和李靖也在几天来的相处後,隔阂尽消。
床铺好了,炉上的肉也快熟了。张蓉放下满头青丝,对着镜子,像往常一样站着梳头。李靖正刷着马,两人相视一笑,又各自低头做自己的事。
一匹蹇驴跛着脚,一颠一颠地前进着,驴上的中年男子满面虯髯,赤红色的胡子加上额上的疤痕,看起来更添威严。迎接的小二恭敬地想替他卸下行李,却见他一把挥开,迳自进屋。
反正他甚麽杂物也没带。
一把将皮囊扔到炉边,他不请自来地拿了个枕头,斜躺在刚铺好的床上,默默看着张蓉梳头。但张蓉却也不生气,就这样任由他一直看着。
李靖在一旁看了,不由得怒火中烧。对他而言,虽然只和张蓉相处了几日,却像早就认识了一辈子,他早就把她当成了命中注定的另一半,此时有人要对她无礼,自然是愤怒不已。
还想再伪装甚麽呢?就算化成飞灰,她都能一眼认出的,不是吗?
梳着头的手蓦然顿了一顿,她定定凝视着镜子里的那双眼睛,五味杂陈的情绪在心里翻腾着,然而木然的脸上却还保留着一贯的微笑。眼角余光瞄见李靖就要发作,赶紧一手握着头发,一只手藏在身前,用镜子反射出隐藏的手势,要他别轻举妄动。
毕竟,你也曾叫他一声三哥……
梳完头发,理好衣裳,她赶紧转身招呼这位再熟悉不过的陌生人。
「敢问先生贵姓?」一样的对白,一样的对象,但他再也不是他,她也不再是原来的她。
「姓张。」这句话,替自己说,也替张蓉说。
「妾亦姓张,合是妹……」张蓉仓皇地说,语气却不由得有些哽咽。
再次下拜,离上次已是十多年的日子。但这次不为了消除尴尬,而是要遮掩自己脸上的不安。
「那……排行呢?」起身,她顿了一顿,李靖还在身边,她必须把持住自己的情绪。
「第三。」张熙知道她已经认出来了,脸色不由得僵硬了一下。绷起脸,他面无表情地说。
「那……敢问妹妹排行第几?」他勉强挤出笑容,颤抖着问。
「最长。」张蓉微笑,再度扯下了一缕青丝。
无言,沉默,他们对视着,几秒钟,却像是过了几千年。
「今日……幸逢一妹。」张熙深深吸了一口气,对着张蓉做了个礼貌的揖。
「李郎……且来见三兄!」张蓉转过头,对着正在刷马的李靖。
李靖默默生着闷气,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一连磕了好几个头,不想说话。
「好了好了,都起来吧!」张熙见他们夫妇都跪着,赶紧陪笑着打圆场。
三个人坐成一圈,相对无言。
「好香呀!这煮的是甚麽肉?」虯髯客再度打破沉默。
「羊肉。算起来也应该熟了。我去拿。」李靖面无表情,起身离席。
「也好,正饿着呢。」虯髯客抿出了个尴尬的微笑。
「那我去买些胡饼吧!」李靖气鼓鼓的出门,留下一男一女面面相觑着。
「钱,够用吗?」张蓉看着他磨破的袖子,微微皱起了眉。
「反正没钱的时候,还能猜单双。」张熙耸耸肩,假装自己毫不在乎。
「那……你过得还好吗?」攻守交换,以前张熙最常问她的问题,终於轮到她问了。
「我……上个月成亲了。跟雪燕。」张熙呷了一口茶,嘴角抽搐了一下。
「所以,我的三嫂是……哎呀!」张蓉摔破了茶杯,赶紧起身整理。
「对不起……」张熙歉然地说,不是为了茶杯。
「没关系,反正我也没有等你。」张蓉冷笑,用半是挑衅半是报复的语气说。
「但为什麽是他?为什麽!」张熙忽然有点沉不住气。
「因为他像极了你,过去的你。」停了半晌,张蓉才勉强开口。
讲了个不是理由的理由。
「过去的我如何?现在的我又如何?」张熙凄然道,他摸了摸下巴,感觉有些神伤。
过去的我如何?现在的我又如何?
十年,物是,人非。他不再是伊人记忆中的潇洒公子,原本白净的脸上如今长满了赤色的虯髯,从原本壮硕的身材到今日的中年发福,再加上那条深深的伤疤,说不出有多麽令人慨叹。
十年来,你可知为什麽我没有去找你?
十年来,你可知为何我一直无法鼓起勇气开口?
因为现在的我,再也配不上你……
过去的我如何?现在的我又如何?
你是自问吗?还是在问我?
我早就配不上你了,你知道吗?
十年,沉沦和堕落早已成了日常的习惯。
既然再也不是当年那个纯洁的少女了。
那麽,肮脏的躯壳有资格谈爱吗?
因此,双方都放弃了厮守的念头。
因此,婚姻,只能找备选。
继续当兄妹吧……至少我们都知道该如何假装。
无声的对视中,虯髯客在心里默默地说。
无言地对坐中,红拂女在心里默默地说。
李靖终於回来,他将胡饼重重往炉上一放,一屁股坐在虯髯客和红拂女的中间。虯髯客也不理他,迳自抽出匕首切肉,剩下的也不留给李靖,随便切一切就给驴子吃了。
「观李郎之行,贫士也,何以致斯异人?」因为心中的疑惑尚未解答,於是虯髯客两眼直视着红拂女,挑衅地问道。
「靖虽贫,亦有心人焉。他人见问,故不言;兄问之,则无隐耳。」李靖一说到此事便来了底气,嘴角也才终於勾起了点笑容。
「说吧!三哥听着呢。」虯髯客豪迈地笑了笑。
比手画脚间,口沫横飞的李靖兴奋地开始了他引以为傲的罗曼史。虯髯客听着、听着,神色不觉间黯然了起来,听着、听着,红拂女不禁也感觉到一抹深深的讽刺。
「唉……」虯髯客叹了一口气,眼神萧索。
「唉……」红拂女也叹了一口气,百感交集。
「然後呢?」见李靖终於停下,虯髯客嗤之以鼻地问。
「就……回太原避祸吧……」李靖感觉脸上有些发热。
「是呀!我就说这不是你能做到的事。」虯髯客无情地奚落着,语气里是满满的不屑。
我是配不上她……
但你,更不配。
「有酒乎?」失意的虯髯客现在只想大醉一场。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主人家西边就有一间酒肆。我去拿吧!」李靖的头都快低到地上了,如今见有个偷闲的机会,赶紧离开。
「当年你连李庠都看不上,怎麽最後却糊里糊涂的选上他呢?」虯髯客瞪着默不作声的红拂女,愤怒与不平充塞胸臆,语气也开始严厉了起来。
「当年装不下他,是因为心里有你,现在心空了一个位置,任谁都能填进来。不是吗?」红拂女淡定地望向远方,左手又不自觉地将刚梳好的发丝弄乱了。
「也就是说,你是真的愿意和他厮守一辈子了?」虯髯客瞬间青筋暴突,怒不可遏的语调中有着一抹淡淡的哀伤。
「算是吧!」红拂女顺手把拔下来的头发藏到身後,一边捏紧了拳头。
「不如说说雪燕吧!当初你无论如何都看不上眼的人,怎麽现在就对上眼了呢?」红拂女尖锐地反击道。
「因为我高兴。」虯髯客直勾勾地盯着红拂女,尖酸刻薄地反击了起来。
「那你为什麽不来找我?你的脸又是怎麽回事?这些年到底又发生了甚麽?」红拂女红着眼睛问。
「反正男人的事,你不需要知道。」虯髯客哼了一声,自顾自地喂驴子吃肉。
「嗯,反正你们男人之间的事,我也没资格听。」红拂女感伤地说。
「还是先担心你自己吧……」虯髯客猛然别过脸,不想看她。
差距愈来愈大了,他想。
毕竟彼此的代沟已经大到了不知从何解释的地步。
但他依然愿意相信她爱他。
即使如今看来并不是。
现在对方甚至不愿相信自己心里还有她。
如今幻想已空,眼前的那个人几乎变得让他无法认出。
还要继续吗?
他不知道,毕竟这颗心早就习惯了暗恋的氛围。
自己早就习惯了不断回想与自言自语的生活。
※※※※
「既巡,客曰:“吾有少下酒物,李郎能同之乎?”
曰:“不敢。”於是开革囊,取一人头并心肝。却头囊中,以匕首切心肝,共食之。曰:“此人天下负心者,衔之十年,今始获之。吾憾释矣。”」
几刻钟後李靖终於取来了一斗酒,三人便你来我往地喝了几巡。
「吾有少下酒物,李郎能同之乎?」极度失望中,虯髯客对李靖却仍抱有一丝期待。
「李靖不敢。」李靖拱了拱手。
只见虯髯客打开皮袋,取出了一副人头和心肝。鲜血淋漓中,说不出有多诡异。
头,李庠的。
在李靖紧皱的眉头中,在红拂女呆若木鸡的眼神里,虯髯客讪笑着把头颅塞回皮袋,执起匕首,一刀一刀地切着心肝。一旁的李靖吞了吞口水,虽然心里老大不愿意,但话已出口,一方面不愿食言,一方面也不愿让虯髯客再看不起他,只好硬着头皮,一把接过吃了。
「这是天下最负心之人的心肝,为兄衔之十年,如今得之,此生,无憾。」虯髯客用眼角余光看着红拂女,一阵快意涌上心头。
其实心肝是王尚禹的。
但是他已经生气到不想解释了。
包括李庠的那颗头。
包括他们用误解与错过混杂成的落寞。
「两位,失陪。」吃下心肝的李靖只觉胸中烦闷欲呕,赶紧用双手紧摀嘴巴,快步向茅厕奔去。
「想不到,真的是你……」一等李靖离开,红拂女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悲伤,两行眼泪弄花了脸上的胭脂,弄脏了襟上的装饰。
「是我,如何?」虯髯客面无表情。
「那你怎麽下得了手?你怎会忍心下手?」红拂女不禁悲从中来。
至少,他曾救过她一命;至少,他曾对自己一往情深。
至少,他们曾是拜把的兄弟。
「我的兄弟因他而死,我的朋友因他而狂,我的爱人因他堕入平康。你说,我有甚麽下不了手的?」虯髯客握紧了拳,冷笑。
「所以,刚才的那个要求,是惩罚,对吗?」红拂女幽幽地看着他。
虯髯客没有动作,只是低着头把玩手上的铜钱,默认。
「你变了……」半晌,红拂女感叹地说。
「是人,总是会变的。」虯髯客依然没有抬头,把玩铜钱的手却停了一下。
「那为什麽是变成了自己最讨厌的样子?」红拂女不禁升高了语调。
「难道你就变成了自己最喜欢的样子吗?」虯髯客反唇相讥。
「……」红拂女默然,深藏於心的记忆被无心的话语挑起了旧伤,结痂的伤口再度流出鲜血。
於是,只要旁人在场,彼此就只能是第一次见面。
於是,十年前的刻骨铭心只剩下客套的对白和陌生。
於是,十年後的两人相遇,只剩下无尽的尴尬和互相伤害。
「这是八宝斋的糕饼,从附近买来的,你将就些吧!以後怕是没机会了……」眼看李靖就要回来了,虯髯客赶紧从怀里掏出纸袋塞到红拂女身上。
起身,他主动将李靖邀进了隔壁房里,留红拂女一人坐在地上,独自品味失温变味的情感。
一直以来,李靖只会买最好的给她。
一直以来,李庠也只会把自己喜欢的给她。
只有张熙,才会给她自己喜欢的。
无论是糕饼还是爱情,他们都是这样。
然後等她拆开包装,看见这款点心的名字。
她忍不住摀着脸哭出了声。
当然没有胃口。
当然没有心情。
倚在窗前,望向天边。
却不小心发现今天是满月。
只是如今没有教坊、没有情人。
当然也没有甚麽名义上的兄长。
身着紫衣,执一红拂,她出神地望向窗外。
一滴细雨飘进手中,就如当年那只折翅的蝴蝶般悠然。
隔壁的那两个男人正兴高采烈地讨论着太原的李姓真人,粗豪的笑声传进耳中,感觉熟悉又陌生。
也许,这些男人,也只配谈论交易和交配了……
秋日的萧飒再也刮不起一丝风尘、晚霞的灿烂也早已消失在苍茫的夜里,镜中人的容貌依旧,却早已非最原先的天真。
伸手,颤抖着碰触窗上凹陷的蛀痕,一滴粉泪缓缓滑落。
别过头,转过身子,她不想让任何人窥见自己的软弱。
倚着窗,出神地望向远方模糊的阴暗。让嚣张的秋风,把眼泪吹乾……
婀娜的背影於千余年的历史斑驳後,反覆简化成了几笔随兴的紫色渐层,窗外的黑夜在几世纪的剥蚀後,被油墨的深浅涂抹成一团模糊的阴暗;十多年的爱恨情仇停格在国文课本的第一册第一百三十四页无法动弹,而痛彻心扉的记忆如今只能在黑色的标楷体和惨白的底页里苟延残喘;无解的对错再也不是重点,反正今天周考的题目是,下列有关红拂女的叙述何者正确……
国文老师早就走了,黑板上的注释却还没擦掉。
毕竟有些东西不需要注解。
还有些东西根本擦不掉。
下课钟响了,刺眼的阳光照进女高中生的脸上,她揉了揉眼睛,深了个懒腰,阖上课本,收起考卷。愉快地挣脱,这座有窗户的牢笼。
又是个美好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