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归逆旅。其夜五更初,忽闻叩门而声低者,公起问焉。乃紫衣戴帽人,杖揭一囊。公问谁?曰:“妾,杨家之红拂妓也。”公遽延入。脱衣去帽,乃十八九佳丽人也。素面华衣而拜。公惊答拜。」
李靖回到客栈,刷牙洗脸後,也许是病癒後的体力尚未恢复,早早就回房睡了。
五更初,一个噩梦将李靖自梦中吓醒。他呼地坐起身来,心有余悸着幻象的狰狞。
阵阵低低的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思绪,他擦了擦额上的冷汗後,披上外衣,起身前去开门。
一袭戴着紫色披风的神秘人影映入眼帘,长长的手杖後还挂着一个沉甸甸的包袱。
「敢问先生姓名?深夜来访,又有何贵干?」李靖警戒地问。
「妾,杨家之红拂妓也。」帽子下的女人低声说道。
李靖的手猛然抖了一下,见四下无人,赶紧让她进屋。
张蓉进屋後,自顾自地脱下了身上的外衣和帽子,旁若无人。
「你要干甚麽?」李靖绷紧了全身神经。
张蓉却不说话,双手伸直了就是一拜。
李靖吓呆了,赶紧扶她起身。张蓉抬起头来,对上李靖的眼神,嫣然一笑。
即使久经风霜,张蓉的外表却丝毫未见老态,三十多岁了,看起来却只有十八九岁的年纪。李靖仓皇地避开她的眼神,一张脸不自觉地红了。
「为什麽来找我?」别过脸,李靖生硬地问。
「妾侍杨司空久,阅天下之人多矣,无如公者。」东拉西扯的,张蓉还是没勇气说实话。
「嗯?」李靖挑眉。
「丝萝非独生,愿托乔木,故来奔尔。」停了一停,张蓉深吸了一口气。
「杨司空权重京师,如何?」李靖还是有些疑虑。
「彼屍居余气,不足畏也。诸妓知其无成,去者众矣。彼亦不甚逐也。计之详矣,幸无疑焉。」这些话在脑中盘旋已久,才一问便脱口而出。
「那……我总得知道你姓甚麽吧……」李靖腼腆地说。
「姓张。」这个问题从上次到现在,彷佛隔了一辈子。
「那……排行呢?」李靖见她答得乾脆,赶紧又找了个话题。
「最长。」张蓉百感交集,这个问题她也问过某个跟他很像的人,但那个人可能再也回不来了。
「好,我知道了。」李靖见找不到甚麽话题,又别扭地别过脸去。
丝萝非独生,愿托乔木……
多年来的坚持,漫漫长日的经历,踅了一大圈,最终,却是这个悲伤的结论。
早些如此,不也比现在好点吗……
十年,造就的是喜怒不形於色的本事。即便内心如惊滔骇浪般撞击着,外表却依然平静。
就这样微笑着看他在房里踱步、就这样微笑着看他往门边焦急地东张西望。至少证实他还在乎,至少,证明他真的把自己放在心上。
如果,当年答应那个人的请求後,会不会也是这个样子呢?
早知道就答应。
早知道就离开。
只可惜当时的她不是现在的她。
只可惜现在的他应该也不是当时的他了。
※※※※
怕张蓉受到不测的独孤榆廷自从看见她留在门边的信後,便悄悄地把大部分的兵力撤了,只留下几个人在街上虚张声势着。杨素知道了也只是叹了一口气,继续着他骄奢淫逸的荒唐。
他何尝不想稍稍弥补他们,他何尝不想从此将思子之情转移到另一个可怜的人身上。
而张蓉是多麽适合的对象啊!毕竟她是杨玄感唯一喜欢过的女人。
当然这样的想法很自私也很过分。
当然他也知道是自己的管教不当造成了这些人的痛苦。
但这是一个老父卑微的希望,而他们吝啬得连一丝同情也不愿给。
只是该怪谁呢……
仰头,他又喝了口酒,一头栽进後悔的沼泽里不再挣扎。
※※※※
「数日,闻追讨之声,意亦非峻。乃雄服乘马,排闼而去。将归太原。」
一连躲在客栈里好几天後,追访的风声也不怎麽严峻。李靖几番思量,最後决定回到太原避祸。
张蓉首次换上男装,戴上毡帽,两人并肩骑着马,往故乡的方向前进。
就像她一直暗示的那样。
这些年她在床笫间交涉了各式各样的公子,自然知道如何在言语肢体间得到自己想要的。
只可惜这样的技能也并不值得高兴。
※※※※
守门的依然是那个虯髯的魁梧壮汉,但这次他也不再是那个随意调戏妇女的痞子了。十年的光阴让他的军阶高了一级,鬓边的青丝也开始有白发的夹杂。但从前一一揭开帘子检查的不厌其烦,现在也只剩厌烦的摆手和了事敷衍。反正,这终究只是个差事,反正,月俸都只有十三两白银。
过去能让自己整天不愉快的大事,比起这些年的风风雨雨,如今看来,其实一笑恩仇皆泯……
其实笑一笑就能过去。
只是他们都太严肃了,然後在错过了微笑以後只剩哭泣。
张蓉仔细地端详着大汉的容貌,心中也是唏嘘不已。
然後不小心又想起了一个人。
然後思绪交缠混杂,混杂交缠得让她不小心扯下一绺头发。
很久没有做这个动作了。
时间久远的让她以为自己戒掉了这个习惯。
只可惜有些事无法戒除,就如思念根深蒂固。
就如爱恨无计可消除。
转头,见李靖还在看她,赶紧一把将头发丢掉。
然後挤出一抹笑容敷衍。
敷衍。
若无其事。
不久後。
两个飘逸的身影消失在城门口,守城的大汉却仍抓着头,努力回想着眼熟的背影……
第十六章五天
原处,大兴城市坊街头。
一只跛驴牵辆小车停在破落的莺语坊前。
车上的人叹了一口气,而驾驴的车夫只有沉默。
明明是炎热的早上,他却仍戴着厚重的毡帽斗篷和深黑的夜行衣。
停留了约莫一刻钟,他们又离开了,一次也没有回头。
「如果还有未了之事,就先办了吧……我一个人也能好好的不是吗?」在旅社卸行李的时候,雪燕忽然冒出了这句话。
「我……」张熙愣了一楞,不知该从何接起。一直以来她都太过善解人意了--有时甚至体贴的令人难以招架。
「真的没关系的,就算是去见她一次也无妨,反正还有两个月呢……」雪燕笑笑。
「那你……」张熙语塞。
「就当作是我拜托你把她带来见我吧……坊里的姊妹们如今恐怕也只剩我们俩了。」雪燕叹了口气。
「好吧……那你在这里等我,十天之内,不!最多五天,我就回来陪你。」张熙勉强从嘴边挤出一抹笑,眼泪硬是吞回了肚里。
转身,骑上蹇驴,魁梧的身影快速地在远处的地平线上刮起一阵沙。
凭栏的那抹纤细身影也终於缓缓露出了笑,即使带着不欲言明的哀愁。
风呼呼地吹着,也不知到底走了多少路程。
只是十年往事如沙迎面扑来,想躲也无处。
蓦地一拉缰绳,他在无人的荒野中停下,涩滞的呼吸还在起伏不定的情绪里慌忙找寻出口。
而千头万绪最终都停在了同一人的脸上,他忽然间遏不住想哭的冲动。
※※※※
追缉,搜捕,走投无路。
十年前的今天。
「好啦好啦,对不起嘛老大……我又不知道他会看到那张破纸头就晕倒了……」才刚摆脱了一群杀人狂魔,小纪便一屁股坐在脏兮兮的沙地上,从大口袋里拿出私藏的好酒向张熙赔罪。
「……」张熙翻了个白眼,完全没有和他说话的兴致。
「喝一口呗!这已经是我身上最值钱的东西了,要是你再不领情呀--我只好自刎谢罪了……爹!娘!孩儿不孝,就此先走一步……」小纪做作地假哭了几声,几番周章後眼角才终於瞄到了张熙嘴边的浅浅笑意。
「真是,唱得比隔壁营的那只猫叫还难听……」张熙抢过酒袋,仰头灌了一大口。
「欸,所以咱们以後怎麽着呀……」沉默了半晌,小纪见他喝得尽兴,赶紧推了推他的手肘。
「还能怎麽着呢?走一步算一步罗……」几年来的辛苦付诸流水,他也不禁有些迷惘。
「不如先去莺语坊吧!你跟雪燕--嫂--子不是很熟吗?她人那麽好,一定不会出卖咱们的。」小纪特意拖长了音,感觉自己智商爆表。
「你小子……」张熙哭笑不得。
但他们好像也没有选择了。
※※※※
莺语坊客房。
「雪燕,真是不好意思了……承蒙你照顾,还来不及回报,这会儿又带了个麻烦给你。」张熙抓了抓头。
「没关系。至少你还愿意来找我……你们先休息吧,我去忙了。」雪燕局促地笑了笑,赶紧转身离开。
「哎呀老大,像这麽贤慧又体贴的对象,你打个灯笼都找不着不是嘛!怎麽就不知珍惜呢?那个被用剩的女人到底哪里好了?她害你们兄弟反目成仇又害我们走投无路,看看现在,她有替你付出过甚麽吗?」雪燕刚走,小纪就有些沉不住气了。
「唉……你不会懂的。」张熙涩然一笑。
「是是是……李靖兄弟太笨不会懂,俺是粗人不会懂,雪燕姊姊太善良不会懂,就只有你--就你懂得。」小纪不以为然地耸耸肩,翻个身就睡着了。
「……」张熙默然。因为他突然想起,今日满月。
而门外偷听的冬鹊,趁着他们分心的时刻,悄悄向门口移动。
「大人,找到了。」甫一出门,冬鹊便赶紧到中枢府第向李庠报告。
「嗯。知道了,你先回去吧。」李庠冷然。
「可是我们不是说好……」冬鹊有些失望,她实在急需那笔奖金来治好她父亲的病。雪燕和张蓉都是她最好的姊妹,一而再再而三的背叛实在令她有些不安……
只是她再也没有机会说完了。
一旁的仆人拖走了她满是鲜血的躯体,就和处理俞德闵时相同无情。
「贱人……」李庠冷笑,也不知道底骂的是谁。
有时他都觉得这个词形容自己最贴切。
有时他也会希望宇文化及的刺客就这样长驱直入地把他给宰了。
可惜他还活着。
可惜一切罪恶的刑期没有尽头。
回神,隔壁房又传来李靖发疯乱摔的声响。
够了。
他实在受够了一切。
镜子里的御史中丞两眼凹陷不说,深深的眼袋里还装满了山雨欲来的风暴。
嘴角又抽动了一下,他感觉自己濒临崩溃。
但他早就忘记了哭泣的感觉,当然也遗失了大笑的能力,如今一切表情都是面具,一切情绪都是演戏。
该自豪吗……他其实也不知这样到底算不算成长,他只知道眼下都属必需。
深深吸了口气,他终於挤出了一抹微笑。
「熙哥,熙哥……」雪燕悄声呼唤。
「怎麽了?」张熙立即惊醒,一旁的小纪揉了揉眼睛,缓缓翻身坐起。
「有人暴露了你们的行踪,他们现在正在外面叫门,你们先走,我替你们挡一会儿……」雪燕也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情况,自然有些慌张。
「挡什麽挡?咱爷儿俩做事从不连累别人!」小纪二话不说,拉着雪燕就往屋外走。
「那其他人怎麽办?」雪燕犹豫。
「都出卖你了,还替他们着想呀……」张熙脸色一沉,打掉小纪的咸猪手,拉着她向後门离开。
「……」雪燕沉默。虽然她曾幻想过无数次两人双宿双飞的样子,但显然没有想到是这种情况。
旁边的小纪虽然刚才被张熙打了一下,但整路上都笑着……
很得意的那种。
※※※※
胯下的驴子忽然骚动了起来。
然後思绪一不小心就断了。
张熙猛然回神,抬头看见的是齐午城高耸的城墙。
这是他们三人第一次碰见驴子的地方。
「小广呀……我们终於回来了,你高兴吗?」张熙拍了拍驴子,心中感慨无限。
跛脚的驴子扑腾了几下,也不知听懂了没。
※※※※
那天是齐午城集市。
落在商队最後头的那只驴子忽然转头向雪燕咧嘴笑了一下,感觉很配清晨的阳光。
於是雪燕回之一笑,美艳得像初春的兰花。
小驴子看懵了,不禁停下向前的脚步发呆。
直到被赶车的仆人狠狠抽了一顿後,才又耷着背继续向前跛行。
後来驴子一路频频回头,直到车队消失在街道的下一个转角。
「熙哥……」雪燕用手肘推了推张熙,下巴指向那只跛脚驴的方向。
「什麽?」小纪看转身看她,大写的问号。
「你想把牠买走,对吗?」张熙瞬间心领神会。
「哎呀不行呀嫂子--咱们身上本来就没剩多少了,再买这无用之物,简直浪费……」小纪一急,又开始口无遮拦了起来。
「不要就算了,反正我也只是随口一说。」雪燕赶紧改口。
「这样吧!走了这麽久,大家也累了,先歇会儿。待会儿我先想办法弄点银钱花花,如果,我是说如果,咱们又碰到了这只驴子,咱们就买。」张熙不忍看雪燕失望,赶紧想个办法。
「弄点银钱花花?咱们人生地不熟的,上那儿弄去?」小纪歪头。
「待会你看就知道了……」张熙笑笑,不小心也想起了一个人。
什麽都会变的。
但人性不会。
十多年的官场让他清楚地明白了这些。
张熙玩着玩着,虽然还是战无不胜,却开始觉得无聊了。
因为站在後面的那个人并不会像以前的她一样放声大笑。
当然也不会和他一起嘲讽对手。
上次玩的时候还是晴朗的清晨。
如今原景重现却黄昏。
此时对方抓紧了拳头背在身後。
想也甭想是零。
他又叹了一口气。
四周响起了掌声,他却再也快乐不起来了。
「唉……」
如果人与人的相处只有单数双数就好了。
就这样要死不活的玩了几个时辰後。
不知不觉又傍晚,人潮已散,四下只剩小纪兴高采烈的欢呼声。
「熙哥,熙哥……你还好吗?」虽然一路上都没有说话,雪燕却早就感觉到张熙的异样。
「蛤?喔……我没事。」张熙回神,回头向雪燕勉强笑了笑。
眼角余光见一群商队在傍晚与他们擦肩。
那只驴子落在後头。
「小纪,你输了。今晚等着请客吧!」张熙没来由地高兴了起来。
「死驴子……」骂归骂,小纪最後还是跑上前和商队买驴去了。
所以原处只剩下两个人了。
他们肩并肩站着,谁也没有看谁。
「既然都看到独孤大人的信了,为什麽还不带她离开?」雪燕出神地望向远方。
「因为我看到信的时候,她正在房里和……」张熙欲言又止。
多麽尴尬呀……
看着自己的爱人和庸俗的纨裤子弟云雨。
而他又该做些甚麽呢……杀人?质问?带她走?
他连第一步开口的勇气也没有。
他更不敢想像张蓉看见他的反应。
骄傲的张蓉应该会在他面前自杀吧……
「怎麽了?」雪燕回头。
「……」张熙不说话了,自尊正和眼角的眼泪搏斗着。撇开头,他不想让雪燕看见他狼狈的样子。
「哭吧……没关系的。我甚麽也没看见。」雪燕心中一阵心疼,她从背後紧紧抱着张熙,用行动告诉他其实他并不需要独自面对这些……
沉默。
沉默。
他们多希望这种状态一直维持下去。
当然天不从人愿。
「驴子来也!」小纪边走边喊,想来价钱应该不贵。
而原处的张熙赶紧擦擦眼泪挤出一点开心的模样,旁边的雪燕也迅速放手避嫌,淡然的像是甚麽也没发生过的平常。
只是小纪又不傻,他早就看到了一切。
但难得他这次忍住了不说。
跛脚驴子老实又爱笑,很快便掳获了所有人的欢心。
小纪和牠的脸颊紧紧地贴在了一起,画面像是失散多年的亲生兄弟。
「老大!你书念得多,帮牠取个名字呗!我粗人一个,想不出甚麽太有营养的东西……」小纪宠溺的拍了拍驴子的头。
「可是……我不会取名字啊……」张熙抓了抓头。
「不然我叫牠张熙吧!」小纪见他为难,想出了一个极其缺德的叫法。
「那怎麽不叫牠小纪呢……」张熙白眼。
「那乾脆帮牠取名杨广吧!这样咱们心情不好的时候就踢他两脚,心情好的时候就打牠两下……」也大概是累了,小纪没遮拦又是一阵胡言乱语。
「好啊!这主意不错。」没想到张熙居然答应了这种没头脑的烂提议。
然後他们就一路霸凌那只驴子回旅店。
如果驴子会说话,张熙觉得牠应该会诅咒他们下地狱。
既然该恨的人太多了,那就恨天吧……
再说了他也不想再提起那些名字。
※※※※
「大哥早啊!来一碗馄饨如何?」一旁的摊贩打断了他的沉思,他才知又到了天亮的时候。
一天过去了。
他心中一紧,还想加快脚步,
但驴子累了,他才想起自己需要稍作休息。
坐在桌边,他点了碗馄饨充饥。
「哎大哥你怎麽看着这样眼熟呢?咱们是不是在那儿见过?」摊贩老板见他一脸英气,不由的多看了几眼。
但还是没认出来。
其实何止面貌呢,这些年他的变化实在太过巨大,有时他都不太记得自己原本的样子了。
然而该怪谁呢……
既然要怪罪的对象太多,那就怪天吧……
※※※※
九年前。
相同的馄饨摊。
刘文静。
他还记得刘文静一边煮馄饨一边念书时的心不在焉。
也忘不了他摇头晃脑朗读时,嘴唇上的髭须飘啊飘的样子。
那天雪燕因为舟车劳顿,不小心染上了风寒。
「这位大姊,咳嗽呢,是风寒的症状,这风寒呢,是病,那有病呢,就得治……」刘文静见这桌客人实在咳得厉害,不禁出口提醒。
「熙哥……」雪燕经过几个月的流浪後,个性也明显警惕了起来。一旁的张熙连忙伸手安抚,乍看之下还真有点像是夫妻。
「客倌您误会了……在下刘文静,虽然目前只是个卖馄饨的摊贩,但自幼也学了些医术,见您夫人身体不适才唐突冒犯,失礼了,有道是……」一开口就狂掉书袋,果然十成酸腐文人。
「没事,那敢问兄弟附近可有药铺可以抓药?」张熙见雪燕这样并下去也不是办法,赶紧出声问路。
「要敢唬弄我们,让你不得好死。」小纪抽了把匕首押在他颈边,凶狠的威胁着。
「岂敢,岂敢……」刘文静虽有些怕,但基於医者胸怀,还是出手帮忙。
旅社里,病床上。
尴尬到极点的张熙。
「老大,不然我把夜壶拿来吧!毕竟身体是你的,这尿我也不能替你撒……」小纪幸灾乐祸地笑着。
「给我,闭嘴!」张熙翻了个白眼,感觉自己即将爆炸。
这大概是雪燕这辈子最不讲理的时刻了。
毕竟发烧的人甚麽事也做得出来。
「熙哥,熙哥……」半夜里,雪燕忽然开始了呓语。
三个躺在房间其他角落的男人都醒了,一旁的小纪推推张熙,指了指他和刘文静做了「不能」的手势。
言下之意大概是朋友妻不可欺的意思。
但是张熙可没兴致和他耍嘴皮子。
「别嚷啊,我在这呢……」他赶紧上前安抚,生怕自己错过了甚麽。
「熙哥……告诉我,我们还要流浪到甚麽时候?」雪燕一把抓住张熙的手,再也不愿放开。
「……」张熙沉默,因为他根本不敢去想像李庠能无情到甚麽程度。
「我累了……真的累了……」她突然哭了起来。
别提三个人有多尴尬。
「哎呀嫂子你就放心吧!咱们再也不走了,真的。」小纪别无他法,只好随口忽悠。
「……」雪燕不说话了,只是把抓到的那只手紧紧握着,握着……
一直没有放开。
然後现在张熙想去茅房了,毕竟昨晚喝了那麽多汤。
但是他不能走。
当然更不可能在一个女人面前排泄。
「还是让我来吧……」刘文静苦笑。
其实他也没做甚麽,就是把家传瞌睡粉撒在她脸上而已。
但这已足够让张熙惊恐。
「你,你,你干甚麽……」感觉腕上的压力忽然放松,他突然很害怕失去雪燕。
就像失去张蓉时的不知不觉。
「这只能维持两刻钟的时间,要去就快去吧……」刘文静不急不徐地说着。
一旁的小纪如获大赦,赶紧拉着他老大到外面上厕所了。
走出茅房,抬首望天。
为何不巧又满月。
这几日他们走的匆忙,再加上旅途疲惫,张熙已经很久没有抬头看看外头的天空了。
所以也就自然而然地忘记了张蓉和帝王之梦。
当然他也尽量要求自己别再想了。
只是他做不到。
一旁的小纪难得心情放松,在茅房里居然唱起歌来。
不用想也知道很难听。
而刘文静就站在门边,像个小老头般驼着背默默地看着他们,明明还很年轻的年纪,却像是衰老时的颓然落寞。
「你还想她的,对吗?」回房间时,刘文静波澜不惊地问,口气轻得连小纪都没发现。
「你……」张熙的手顿了一下,显然受了不小惊吓。
「没关系的,我以前也这样。」刘文静笑笑,彷佛又老了十岁。
「那後来……」张熙小心翼翼地问。
「她们俩都死了,为了我。」刘文静的背驼得更低了。
「对不起……」张熙忽然感到一种全身赤裸的羞耻。
「所以当她们都好好的时候,趁早选一个珍惜吧!」刘文静又叹了一口气。
隔天,雪燕醒来的时候。
怎一个尴尬了得。
「怎麽了……」雪燕感觉四周的气氛有些奇怪。
「我累了……真的累了……」小纪在门外一边阴阳怪气地叫着,一边捻起了莲花指。
「你小子,滚一边去吧!」张熙强忍住笑,抓起一颗石头往外丢。
「……」雪燕低头,粉脸上升起了一朵淡淡的红晕。
後来他们就住下了。自然而然的。
当然也成为了很好的朋友。
无话不谈的那种。
这是第二个和张熙玩猜单双时没有全输的人了,虽然只赢三次。
所以张熙有时会不小心叫他李庠,自然而然的。
然後被小纪狠狠地臭骂一顿。
「老大呀!别再想李庠了好吗?」小纪也许是和刘文静相处久了,说话的感觉也老气了起来。
「没关系的,我知道这是一种夸奖。」耳濡目染的刘文静当然也学到了一点小纪的痞样。
「嗯对啊,就是很聪明的意思。」张熙有一搭没一搭地答着,自顾自地做完自己的工作。
而自从他们来了以後,刘文静就再也不太需要摆摊了。
才两年,张熙居然靠着身上的二两银子赚得了两排楼房和一大堆产业。
只能说刘文静遇到了贵人。
「兄弟,这才是治国的本领啊!」张熙摇头,看着刘文静满坑满谷的孔孟经典。
「对啊!连让自己富有的本领都没有了,怎麽让人民过上好生活呢?」小纪插嘴。
「好啦好啦……我知道了。」刘文静无奈。
「送给你一本书吧!看不懂的也只管背起来,以後总会用上的……」张熙见他老是不得要领,实在忍不住了。
「那麽就谢谢你啦大哥!」刘文静又笑,但这次终於年轻了起来。
回神,眼前的馄饨已经凉了。
但现实还在继续。
「这位大哥……是馄饨不好吃吗?」小贩怯怯地问。
「好吃,当然好吃。」张熙惨笑,仰头一口全喝下。
压根儿没尝味道。
当然也不需要知道了。
反正这只是一次进食。
起身,他再度跨上驴子,继续着遥远的追寻。
没有时间了,他想。
没有时间了。
※※※※
後来刘文静离开了。
但不是为了上京赶考。
「兄弟们,既然都要走了,那就别送了……」刘文静努力地想让自己看起来潇洒一点,虽然看起来还是挺做作。
「那麽小老头你还会回来吗?」小纪突然有些舍不得。
「咱们大哥不都说了吗?朝代一定是要换的,所以我现在该做的,就是去找一个适合我的位置发挥所学,因此直到衣锦荣归前,我是不会回来的。」实在难得见他不再犹豫吞吐。
「等一下!」正在难分难舍之际,张熙忽然叫了一声。
「怎麽了?」三个人异口同声。
他不是大惊小怪。
他只是不小心想起了一个预言。很久以前那个老人说的话。
那些关於盖世雄才和天生煞星的命运。
而他终於理解了答案本身的意义。
煞星是张蓉,因为一切因她而起。
李庠是文人,完全不可能是大将军的料子。
至於大将军,他在过去十年已经培养了一个,名副其实的。
他发疯的小弟李靖。
「兄弟,大哥介绍一个了不起的将军给你认识,可好?」张熙挑眉,忽然很怕对方拒绝他。
「当然。」刘文静笑了,像往常一样淡定。
「耳朵过来,我告诉你……」这是张熙第一次有事不告诉小纪。但他必须。
没多久刘文静就走了。
只是背又更驼了些,毕竟这责任有些深重。
重得让他彷佛又老了十岁。
「甚麽鬼啊?老大你居然有事情告诉他不告诉我……」小纪感觉到了一种失宠时的拔凉。
「没甚麽,就是一些琐事而已。」张熙微笑着敷衍。
而他也只能顾左右而言他了。
这些年来虽然小纪一直嘴硬,但凡明眼人都看得出他的自责。
但凡认识他的都知道他心里已经藏了一道伤。
所以没必要再增加他的负担了。
一切让他自行吸收就好。
他可以承受的。
因为他将成为帝王。
因为他有朝一日将独霸一方。
只是帝王仍要难过的对吧……
可笑的是帝王也只配难过。
这些年他多少次在处理繁琐小事时感到无聊,多少次感觉心痒难搔着一直未完的帝王梦。
自然也感觉被命运浪费了一身惊世绝艺。
但令他更感慨的是缘分的捉弄与折磨。
他不懂自己怎麽会培养出一个不能属於自己的将军。
怎麽会爱上天生注定的煞星。
还有为何明知是煞星却仍然要爱。
为何,仍然要爱……
五味杂陈的情绪在偌大的房间里如回音重复着。
重复着没有停过。
※※※※
睁眼,漫天黄沙扑面而来。
他只好再度闭眼,尽管自己已无心情再度回溯记忆。
随着行进的速度愈来愈快,他感觉扑面而来的飞沙愈来愈多,愈来愈痛……
但他一点也不在乎,毕竟这顶多造成的是无伤大雅的裂缝。
只是裂缝迅速布满全身,他感觉自己可能会受不了下一次更大的冲击。
於是他开始强迫自己想些快乐的事。
比如小纪大笑时咧开的大嘴和满口脏话。
是的,咧开的大嘴。
是的,他的确满口脏话。
只是他再也看不见了。
一记重槌直击心脏,像是蛛网状斑驳的玻璃被暴力敲成碎片。
然後他感觉自己在漫天黄沙中分解。
分解。
分解。
支离破碎。
但现在还不是崩溃的时候,只是这样的矜持更加让人郁闷,只是这样的压抑更加让人无所适从。
他连掉一滴眼泪都不准许自己,更别谈发泄放松之类。
否则他将失去更多。
更多。
绝对。
※※※※
那日,出差补货归来,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日子。
但空旷的大厅里没人。
只有一个老家院倒在血泊里失去心跳。
而此刻後院杀声震天。
於是他带刀进房。
地上躺了三名刺客。
但小纪还在两名蒙面人中间缠斗,下风。
於是他掏起飞镖向其中一人射去。
命中。
剩下的那名刺客慢慢向东厅靠近。
张熙原本想冲上去的。
但他见小纪的破绽愈来愈多,速度愈来愈慢。
来不及了。
於是他抽起一支匕首向前丢掷。
接下来的事情在记忆里转成了慢速的镜头播放。
慢放。
慢放。
匕首挟带一阵劲风往前。
然後蒙面人扔掉刀子,双手捉住小纪的双臂转圈。
像是新来的胡人团体跳舞。
然後他见到自己的匕首狠狠地插进了小纪新买的丝绸料子上。
「俺是粗人,穿这种真他妈奢侈的东西,正合适。」
「老大呀……这种衣服呢,好穿,但是太好穿了,我还真他妈不习惯呢!」
「老大呀……找个好日子把嫂子娶了吧!就用这种好料子拜堂。」
「别老是占着茅坑不拉屎了……那会和我这种俗人穿这件衣服一样浪费。」
「亲爱的老大啊……你再不珍惜嫂子的话呢,我可就把她娶了喔……」
鲜血将天蓝色的丝绸染成了诡异的色块。
匕首的刀柄正闪亮。
往事幕幕浮上心头,然而最後一幕却以他的倒下收场。
多麽希望这是一场梦呀……
他忽然恍神了半晌。
然後回神时发现刺客消失了。
他心中暗叫不妙,直往雪燕房里奔去。
然後在进门的瞬间看蒙面人一掌落在雪燕背上。
够了。
真他妈受够了。
他心里有一把火燃起。
燃起。
铺天盖地。
於是他以最快的速度刺死了蒙面人。
然後把身上所有暗器向他砸去。
确定了刺客的死亡後,他才终於有勇气转身。
但该面对的事实注定残忍。
「来人呀!来人啊!」他声嘶力竭地大吼着,感觉全世界只剩下他一个人。
後来发生甚麽事他都不记得了。
反正他人缘奇佳无比,自会有各路人马上前帮忙。
但那一点也不重要了。
房间里,回天乏术的小纪。
隔壁床的雪燕还在昏迷,一群名医正交头接耳着治疗的方法。
「老大……答应我一件事情好吗?」当着众人的面,小纪拚尽了最後一点力气说话。
「答应你!我甚麽都能答应你!」张熙哽咽到几乎窒息。
「找个好日子,把嫂子娶了吧!用这种料子拜堂。」他指指身上那件贵得吓人的衣服笑着说。
「我……」张熙顿时石化。
「那麽好的人呀……别浪费了。」小纪咧嘴,瞬间没了声息。
※※※※
於是他再也不穿绸缎了从此。
当然也不再咧嘴大笑了。
到最後一句脏话也骂不出来。
就像死了一样。
抬头,天边又见夕阳。
他多麽希望此刻能来一场暴雨。
最好还有狂风与闪电。
惩罚吧!谴责吧!针对他的粗心。
但微凉的秋天傍晚是一名美女,和从前的张蓉有着相同的静谧。
静谧得万籁俱寂。
甩鞭,他逼迫自己继续赶路。
鞭子打在身上,驴子没有感觉。
※※※※
事情发生过的十几天後。
一名外地来的道士救醒了雪燕,但他说这伤再也好不了了。
还说了她的寿命最多後延三个月。
再来就没救了。
绝对。
「雪燕,我……」张熙嗫嚅着,不知怎麽告诉她事实。
「没关系,我都知道了。」雪燕躺在床上,一脸平和。
「对不起,我……」张熙还想再说些甚麽,却被雪燕截住了话头。
「带我出去玩三个月吧!总好过一直待在床上。」雪燕笑笑。
「好。」张熙默然。
「熙哥……」就在张熙出去拿药时,雪燕忽然出声。
「怎麽了?」张熙回头,瞬间看懂她的表情。
然後彼此沉默了半晌。
「我知道你不愿,但就当作是陪我演一场戏行吗……」雪燕叹了一口气。
「那好吧,我让道长替我们挑个好日子。」张熙勉强挤出一点笑。
这麽久了,总该给人家一个名分。
即使只是三个月的婚姻。
也好过死後众人的窃窃私语。
雪燕这个要求不算过分的。
这请求来自她家乡亲人最底线的包容。
毕竟封闭的小村落从不容忍歌伎和没有名分的女人。
然而她因为他的缘故两者都是。
十年。
十年的陪伴。
换来三个月的爱情。
他都替雪燕感到不值。
当然雪燕也知道他心里有人。
但她还是愿意假装甚麽也不知道。
他的眼眶忽然又湿了。
并且深切地感觉到自己的卑劣……
※※※※
一阵晕眩袭来,张熙才想起自己两天没睡了。
他必须休息。
毕竟是上了点年纪。
「掌柜的,两个时辰之後叫醒我,行吗?」张熙放了一堆银子在桌上。
「当然!当然可以!」老掌柜好久没有看见这麽多银钱了,感觉有些兴奋。
躺在床上,他却忽然又睡不着了。
当然这感觉并不持续很久。
他梦见自己和张蓉结婚了。
是的他知道自己正在作梦,只是他不愿意醒来。
洞房花烛夜,自己和那天看到的纨裤子弟那样霸道地占有她。
即使知道这是假的。
即使知道这样的执念早就算不上真爱。
然後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见一轮满月冉冉升起。
时间是永恒的,而他们的是非至多只算瞬间。
满月是不会改变的,然而他们早就面目全非。
一思及此,不觉间涕泪满衣裳。
他下意识地抱紧了怀中沉睡的爱人,喜悦与空虚交错。
交错成了沉默的哀愁。
不久後太阳升起了,灿烂的温度让他想起了牵手逃亡的那天。
那天手心的温度,那天不约而同的会心微笑。
他们默契得彷佛真能心灵相通。
只是如今都不可能了。
不可能了。
他把手臂的力量又加重了些,生怕刚放手就毁灭。
梦里的张蓉终於醒了,表情和他无数次幻想的模样相同嫣然。
两人对望,毋须言语即满足。
「砰!」大门忽地一声被撞开,迎面而来的是愤怒的李靖和李庠兄弟们。
李靖没疯,就如初见时那样健康朝气。
他有些不敢相信,但眼前景象如此真切,却又让他不得不信。
他欣喜若狂地想再靠近点,却被李靖无情地推开了。
「三哥你……」李靖的表情重合了当年战场上的失望,而失望的尽头不是他原本以为的那样大吼大叫,更不是他想像的那样撕心裂肺,失望的尽头只是语塞的沉默与尴尬,然後在粗声喘气的窒息沉闷里转身。
「走了。」李庠拉着李靖的衣角默默离开,而驼背的样子像极了刘文静临走时的颓然。
早点如此不也很好吗……张熙暗想,想着两个人当初相见恨晚的感觉,还有谁也不想先放手的固执。
只是对比起李靖的义愤填膺,当事者李庠却平静得奇怪,平静得像是局外人漠然。
「所以当她们都好好的时候,趁早选一个珍惜吧!」刘文静的叹息闪过脑海,他终於明白自己应做而未做的是甚麽了。
三个月一下就会过的。
而他没有时间了。
转头,张蓉的脸猛一看重合了雪燕的面孔,现实与梦境层层交错,他不知自己在幻境里的满足该用多少现实交换,更不知是眼前所见为虚还是过去的十年才是作梦一场……混乱、迷茫、终归到了惆怅。抬头,张蓉还是张蓉,洞房还是洞房,不变的人是他,改变的却依然是他。
抽刀,他决定斩断眼下幻念,却知自己终归斩不断的是绵长情丝。
但他仍狠心劈下。
否则他将失去更多。
床上的张蓉没有闪躲,她只是静静闭上眼睛等待死亡,而长长的睫毛悄然流下一滴泪,滑过脸颊,滑过下巴,划过张熙的心上……没有人比他更舍不得这份念想了,只是自己从来没有选择。
张蓉的头颅掉到了地上滚动,而没有头的脖颈依然喷溅着鲜红的血。
四周一片静谧,孤独得让他一瞬间以为自己判断为非。
当然他是对的,只是结果从来不会如愿。
一直以来他做对了每个环节,只是结果通常都是失望。
失望。
失望。
半晌後屍体消失了、洞房不见了、亭台楼宇不再,大地一片晦涩苍茫,荒凉得只剩自己穿着不搭调的鲜艳礼服站在中央,像是为了取悦他人的小丑却没有观众,像是劫後余生的王者却没有理由快乐。
这就是王者吗?
这就是成功吗?
下意识闭眼,张熙不愿再去想它。
抬头,见幽暗的大地悠悠升起了一轮明月,明月闪亮的彷佛能见张蓉的脸,他几乎又要流泪了当时,但明月却又转眼间皱缩成一只恶心的蟾蜍,啪耷一声跳到地上,对着张熙国国鸣叫两声後,嚣张地自行跑走……
他想起了刚才的惆怅与眼泪,他想起了刚才的缠绵与思念,感觉自己幼稚得可笑。
而最令人气愤的是他的真情被愚弄了,原本该愤怒的自己却又想起自己的真心从来不是重点。
所以就算了吧!反正他已习惯。
习惯了每个人都有苦衷,习惯了每个人都有理由,习惯了所谓好人的不得已最多,而所谓诚恳的爱情最常歉疚……多麽做作的自己,多麽虚伪的人性。他多麽想要每个人都不得罪,只是这样的自己才最要让人受伤。
於是眼前没有光了,而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没有爱。
当然明亮的地方也没有,他自嘲着告诉自己……人生是个多麽荒谬的过程啊!只是最可笑的,是自己经历了这些纷扰之後,居然还愿意活着。
「唉……」他感觉自己和刘文静一样瞬间老了十岁。
就这样自怨自艾了将近两个时辰後。
周围还是没有变化,他感觉自己可能将永远困在这里走不出去。
他突然焦躁了起来。
於是他开始盲目地到处来回踱步,他开始挥舞着双手想找到突破的出口,甚至他会歇斯底里地抓着自己的头发大叫……衣服撕烂了,头发扯乱了,但是更乱的是思绪,更加稀烂的是剪不断理还乱的爱恨关系。
一阵杂乱的回音过後,四周还是安静得吓人。
蓦地,一声狼嚎响起。
周围又亮了,而光源来自火把。
彷佛一切回到了原点。
而他的面前有两台大车,就如那天他看到的一样。
如果他又选择张蓉,那麽历史即将重演。
如果他选择的是另外一辆,他和张蓉可能就会遇到不一样的人、不一样的事、还有不一样的人生。
但是她将不知道自己有多麽爱她。
或者他也不可能像现在这样爱上了一个命中煞星无法自拔。
也许她将葬身狼腹,也好过这样行屍走肉的日子。
理性的答案是如此的明显,但他却陷入了世上最危险的纠结。
他多麽想告诉张蓉,如果能重来一次,他依然愿意选择这份错误的答案。
或者他将变得主动。
变得极其无畏。
如此就不会有那麽多烦恼和责任。
只是他知道自己不能这麽自私地让张蓉重复经历那些可怕的事情。
哪怕其实自己无所谓。
所以他该选择的是哪一辆呢……即使他的记忆是那麽的清晰。
但会不会答案其实是直觉的反面,或者数十年的印象其实没有自己想像的那样可靠……
他犹豫了。
但狼嚎之声愈来愈近,他没有时间了。
没有时间了。
没有时间了。
他想起事发後的隔天,自己跑回原处查看时的情景。
领头的大哥没死,一小群的仕女也没死。
是他动手的。
是的他残忍,所以他对那个固执老头的仁慈显得多麽虚伪。
是的他无情,因此他对张蓉没理由的照顾显得多麽怪异而不搭调。
如果这算帝王必备的特质,他宁可不要。
只是他究竟是具备了。
转身,他不想再去选择。
否则後续的结果只会像现在这样无可奈何。
但当他转身时,两辆大车居然就瞬间换了个方向阻拦。
於是他知道他必须选择。
只是他忽然想到了一个极其简单的方法结束一切。
他同时掀开了两座车的帘子。
然後发现两辆车里都是张蓉。
所以这一切终究只是玩笑。
而被命运玩弄的是他。
张熙在这一刻瞬间老了。
他突然明白己的努力早在命运的安排里,他突然明白自己的人生只是宿命里的一颗螺丝钉,他的生活永远兜转在无法走出的死胡同里。
所以他认命了。
他默默闭上眼睛等待堕落。
最後地上裂开了一条缝,裂缝里的张熙在无尽的悲伤中坠落。
他不再妄图挣扎,更不想攀住身边哪怕一株小草。
风在耳边呼啸,他感觉自己失去了重量。
「正复为奇,善复为妖,生复为死,死复为生,咄!」一声宏亮的大喝将他惊醒,他猛然睁开眼睛,迎面而来的阳光却刺眼得无法直视。
天亮了。
他睡了不只两个时辰。
没有时间了。
起身,床边站的是道士苍老的白发。
「别赶路了,我让雪燕多等你五天。」道士不急不慢地收起了床边的香炉,彷佛这是件简单不过的事情。
「你疯了吗?她最多只剩两个多月的寿命,两个多月!」张熙怒不可遏地抓住道士的衣领,力道大得让道士喘不过气。
「是吗?那麽能把你困在梦境里的那个人又是谁呢?你真的关心过雪燕吗?还是你只是想陪她久一点来平衡你自己的愧疚感呢?」道士不屑地回以一笑,自顾自收拾行李。
「怎麽,你以为我不敢杀你吗?」张熙不禁恼羞成怒,他冷笑着抽出钢刀抵住了道士的脖子,表情转成了绝对的残忍。
凝视。
对峙。
时间静止。
半晌,道士忽然笑了出来。
而且笑声似乎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你……你,别再笑了!」张熙感觉心里有些发毛。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咳咳……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道士还是一脸挑衅地笑着,中间还两度因为岔气而发出了沙哑的咳嗽。。
「够了!信不信我现在一刀毙了你!」张熙几乎要抓狂了,他把刀锋往道士的方向又挪近两寸。
「哈哈哈哈哈哈……来啊!哈哈哈哈哈哈……尽管来啊……」老道士几乎到了歇斯底里的状态。
「你……」张熙把刀抵紧了他的脖子,却依然没有勇气出手。
「放心吧!你以後还会找我的,而且一定不是现在这种口气。」道士猛然吸了一口气,收住笑,一手慢慢移开了他的刀锋,大踏步走出店门。
原本他应该生气的,或者以往的他就会一把将客栈砸个稀巴烂……只是经历了那场恶梦之後,他已经无感了。
反正有感也没用。
盥洗时,他抬头照照镜子。
发现双眼布满血丝。
发现自己一夕苍老。
明明四十出头的年纪,看起来却像五十多岁。
快六十的那种。
只是他也不惊讶了。
早在雪燕临死之际,他就曾耗费数成功力维持她的心跳直到道士前来医治。
谁叫那些庸医的方法都没用呢……他也只好一人苦撑了数十天不眠不休。
再加上这些天的劳累与心死。
焉能不老?
当然那些庸医都死透了,反正苟活着也是害人。
反正他已经为张蓉杀人如麻了,当然也可以替雪燕得罪全世界。
即使他并不爱她。
「掌柜的,我到底睡了多久?」他一脸平和地问,彷佛这只是件小事。
「这位客、客、客……倌,我是真的在两个时辰後进房叫你,但……但是被那老道给赶出来了,他说他要处理,还要我不要多管闲事……所以……」可能是感觉到了山雨欲来的风暴,老掌柜说话不觉间结巴了起来……
大概是还想为自己的失信做藉口。
只可惜还没等他把话说完,老掌柜就死了。
而他的脖子上嵌了一枚沉甸甸的银元。
不知算奖赏还是处罚。
总之是解脱。
总之是自由。
毕竟活着的人有太多的包袱要背负,毕竟活着的人有太多的责任该承受。
而他还放不下愚痴、切不断执念、忘不掉往事。
因此他只能活着。
然後附带满身愧疚行屍走肉。
※※※※
继续赶路的时候,张熙也不断地问自己到底对雪燕是甚麽感情。
整整一天一夜的梦境啊……她的脸居然只出现了一瞬间。
并且在他意料之内。
只是他为什麽会这麽害怕失去她呢……仔细想想,却发现自己只是不愿让他对张蓉的愧疚和对雪燕的抱歉叠加在同一个人身上。
这样想应该很过分吧……他居然在不知不觉中持续地克制着对雪燕的感情。
就怕她在自己心里的地位不小心超越了张蓉。
或者占了太大篇幅的感动。
谁叫她是那麽好的姑娘呢……
而他不懂补偿。
因此他只配用三个月地陪伴交换伤害。
也许他自己也清楚,创造三个月的完美形象不难,真正困难的是保持那个模样一辈子。
而他如今连三个月也配不上了。
不管对谁。
张蓉和李靖应该离他不远了吧,他想。
而五天已经过了三天半。
抬头。
巷口八宝斋辛南分店开幕。
一阵挣扎交织。
就如这十年看见糕饼店时的压抑。
只是最後想到自己即将见到她。
他不由得苦笑停下了脚步。
只是翻涌而上的记忆难以消化。
而这让他胃口全失。
辛南路口,八宝斋分号。
一直在总店当夥计的小江终於升职成了掌柜。
张熙默默替他感到高兴,毕竟总算有人的耕耘得到了收获。
但他依然选择假装陌生。
并且用蛮力压下了嘴角不经意上扬的笑意。
否则他不知该如何回应熟人们的质问与关心。
更不敢想像他们看见自己的反应究竟是欢喜还是生气。
「掌柜的,两份招牌绿豆沙。」下意识的,他又点了过去张蓉最爱吃的口味。
「不好意思啊张大哥,今天的绿豆沙已经卖完了,不如我卖你两份最新产品外加一个五仁月饼赔罪如何?」也是小江真的太忙了,他头抬也没抬的就靠直觉回应曾经最熟的常客。
然後小江忽然意识到自己刚才说了甚麽,他又惊又喜地抬头张望,面对他的却是张熙未老先衰的容貌尴尬。
「你……你真的是张大哥吗?」小江看着他慑人的外表怯怯地问。
「在下是姓张,但我应该不是你认识的那个人。」张熙板起了脸孔漠然。
「这……这位客……客倌,实在是不好意思啊!本店最近实在是太忙了,瞧我也开始神智不清了都……」小江惶恐地陪着笑说话,生怕他翻脸就砸店。
「没关系。」张熙冷然句点,唯恐话说多了露出破绽。
「没关系就好……没关系就好,感恩您光顾八宝斋赏脸,一共是两钱三分四文钱。」小江终於松了一口气,他将糕饼打包好了以後准备收钱进帐。
「给你一两吧!不用找了。」张熙未加思索便反射式回应。
话一出口。
两个人都愣住了。
「你……你真的不是张熙张大哥吗?」小江一脸狐疑,感觉此人熟悉又陌生。
「当然不是。难道你瞧我长得像你家张大哥吗?」张熙惨笑回答。
「外表是不像……但是您的声音和口头禅甚麽的,跟我张大哥是出奇地接近。我在总店听了十多年,不会错的。」小江皱了皱眉。
「那一定是你听错了。」张熙笑笑,拿了糕饼就走。
「怎麽可能呢……」小江搔头,望着他远去的背影说。
当然心里还是难免有些失望。
他其实很希望刚才的那个人就是他日思夜想的张大哥。
这样他就能放下十年前的那个承诺。
心里也就不会再有事情藏着闷着。
毕竟人人都想成人之美。
他也很希望此刻的张大哥已经和心爱的人一起生活。
外面一阵喧闹。
看来又是一批客人上前光顾。
因此他也无暇再做猜测。
只好把满腹困惑包进糕饼里卖掉。
只好用源源不断的钱潮冲散他对那张大哥的思念之情。
思念那关於慷慨与浪漫的回忆。
远处。
张熙打开包装,扑面而来的是淡淡山楂的香味。
而封袋上写的是「思念十五月圆」
看来人微言轻的小江终究是履行了他的承诺。
而失约的是他。
半途而废的依然是他。
他突然又没了胃口。
尽管是一整日的饥饿。
尽管十年来他都没有忘记过这份期待。
胡乱将点心装回袋里,他惨笑着搪塞自己数也数不尽的歉意。
当然他知道这样渴望相见的念头是罪恶的。
唯一让他理直气壮的理由只是因为这个想法早已根深蒂固了很长一段时间。
只是雪燕为什麽坚持要见张蓉呢……
没有人会那麽大方的他想。
就算是她。
而他只想到两种可能。
一种是贯彻她包容大度的本性成全他们,只要他有本事将张蓉带到她的面前。
另一种是期待张熙的选择,就看他愿不愿意陪她做梦到底。
两种都可能是。
反正不会是恶意的,毕竟将死之人不会有太大野心。
反正不可能撕破脸了,毕竟她快要没有明天。
张熙忽然又一阵难过,有时他都会想,如果自己先遇到的是雪燕,情况会不会比现在好些。
然後发现不会。
然後发现有些人宿命了相遇却无缘。
将死之人,其心也善。
这句老话害他不禁想起了李庠。
李庠是自杀的。
※※※※
那天他到李庠府里的时候,李庠的房间没有灯。
也没有大批的随从保护。
原本他以为这是陷阱,但他确实就在里面
於是他进去了。
然後进去了不发一语。
诡异的是李庠也不说话。
所以两人就这样沉默着尴尬。
尴尬。
然後还是不说话。
大概过了一刻钟左右。
僵局结束。
「……自从王尚禹那厮死了以後,我就一直在等这天……」李庠犹豫了很久,终於打破沉默,他半躺在床上,一脸慵懒地讲了句无关紧要的开场白。
而这显然不再张熙预设的对话之内。
「……所以你知道我来了。」张熙哑着嗓子说,虽然心里有些意外,却又执拗得不想表现出来。
「唉呀……该怎麽说呢……反正我是一点都不想再派人了,一呢是你并不值得那麽多生命为你而死,二呢是我真的活腻了……」李庠生无可恋地说,酒色过度的脸上毫无生气。
总之就是他累了。
然後这并不能引起任何一丝同情。
「可是为什麽……」事情的发展完全超越了他的想像,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应对。
「我躲腻了,官做的也烦了,反正所谓荣华富贵不过如此,反正人再怎样风光也总有一天会死,所以与其等别人来帮我决定死前的样子,不如我自行了断来的痛快,不是吗?」李庠冷笑,眼里却闪着晶亮的光。
张熙愣住了。
他没想到明明是截然不同的人生,两人却不约而同地得到一样的结论。
差别只是李庠没有责任、没有牵挂。
一把怒火忽然上升,当然其中掺杂了一些忌妒。
「那你怎麽还等到现在呢?那你怎麽不在派出吕大成之前就自杀呢?你为什麽就要让我失去了一切之後才感觉百无聊赖呢?」李庠这种态度戳中了他的痛处,张熙便不甘示弱的反击了起来。
这下换李庠愣住了。
但是理由不是无言以对。
「吕大成是吕信的弟弟,吕信是我杀的,你怎麽会觉得吕大成是我派的?」李庠嗤之以鼻,原来他的对手这些年来一点也没有长进。
「甚……甚麽?」张熙又一阵天旋地转。
原来李庠究竟还是爱着张蓉的。
而他在盛怒过後的某天终於清醒了过来。
然後懊悔。
然後羞愧。
所以他在极度失望後放手了,原本以为自己成人之美,却没想到张熙也同时放弃这份权利。
於是他的决定便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後一根稻草。
他的美意於别人看来就成了报复。
所以他才会在恼怒之余派人追杀张熙泄愤。
当然休书是收不回来的,他却也无颜面向张蓉解释甚麽。
只能说他知道真相的时间太晚,而周围的人不值得依赖。
於是最後他能做的,也只是把吕信和紫莺剁成肉泥泄恨罢了。
「……这些年我变成了宇文化及的政敌後,他当然会千方百计地除掉我,而最好的工具是你。不是吗?」李庠懒懒地说道,似乎对这个愚蠢的话题感到不耐烦了。
「……」张熙万分羞愧,拿刀就要出门。
「别白忙活了!你是杀不了宇文化及的……就凭你连我派去的帮手都当成了敌人这点,足够你死千万次了。」李庠不屑地喝了一口酒,彷佛早已看穿他。
「所以另外四人是……天啊!我到底做了甚麽?」张熙抱头大叫,感觉自己比驴还蠢。
「所以你知道我为什麽要等你了吗?我就是打算死在你的面前,然後让张蓉後悔,她竟然选你不选我……哈哈哈哈哈哈……」李庠狂笑着,他好久没有那麽得意了。
「你……你干甚麽……」张熙还想阻止些甚麽,但李庠拿的毒酒是这些年皇宫十分流行的葬寒花,死後毫无痕迹而毒性蔓延极快,根本来不及抢救。
他有些羞愧,有些後悔,还有一些不愿言明的难过。
但临走前他割下了他的头,并布置得看起来像是一场谋杀。
希望这会替宇文化及造成一些麻烦。
十年兄弟一场,结局却是这样。
就为了一个女人,值得吗?
他突然很想让张蓉看看李庠的头。
他并没有那麽坏,他只是不知道如何收敛自己的深情。
他确实肮脏又卑鄙,但他至少动机纯正。
比起自己对雪燕的犹豫与谎言,李庠就不知比他高明了多少。
而且这事不该只让他一人承担。
毕竟她也必须负点责任。
只是张蓉会怎样想呢……
他不知道。
随便吧!
反正他知道她爱的人是他。
抬头,不远处的客栈旗帜正飘扬。
而那匹站在旗帜下的马感觉非常熟悉。
他送李靖的。
※※※※
十几年前,校场上。
「三哥!你说该给这马取甚麽名字呢?」李靖抬起头问张熙,稚嫩的脸上满是笑容。
「……还是你自个儿取吧!我最不会取名字了。」张熙笑笑,一边把缰绳交到他的手上。
「不如就叫他阿达吧!」李靖贼贼的瞄了旗牌官阿达一眼。
「你小子,怎麽不叫他李庠呢?」阿达白了他一眼。
「好啊你,居然寻我大哥开心,看我不打死你……」两人半打半闹的,整个校场上都是他们的声音。
※※※※
相似的对白,相同灿烂的笑声。
但是阿达十年前就走了。
几年前小纪也走了。
几天前李庠走了。
而再过两个多月雪燕也会走。
至於他甚麽时候才会离开呢……他不知道,但他知道帝王之路注定漫长。
他感觉这是场糟糕的行程,而自己只是在旅途中不断地失去、失去、再失去。
然後发现一开始的自己原来是那样的幸福。
然後在等死的过程里再失去更多。
只是身後还会剩下什麽呢……
一抔土,一具坟。
或者只剩下屍体。
每个人都一样的。
那麽自己为什麽还要活着?
如果现在就死,会不会,他就能多留些美好在自己身上。
然後少流点泪,少伤点心。
也许临死前还能保持微笑。
哪怕只是一点。
他忽然明白为何李庠最後感觉百无聊赖了。
因为他可悲的人生活到了四十出头的时候,居然一点值得留恋记挂的人都没有。
李靖再也不是他弟弟了。
而张蓉就这样跟着曾经是他弟弟的人离开。
李父当然也不会再把他当成自己的儿子了,毕竟他是这样一个声名狼藉的人物。
想要的都得到了,却发现那都不是自己喜欢的。
而重要的都没了,早在他追寻这些无用之物时。
换作是他,他也不会想再活下去。
所以他还是幸运的。
至少他心里还有一个深爱的人,而那个人也深深的爱着他。
应该是这样的吧……
他忽然有些不确定。
但他没有时间自问自答了。
甩鞭,他继续赶路。
而这次鞭子终於打在驴子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