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谁也没想到,风波平息後,却也没有人真的赢了。
得利的大概只有京城近郊附近,那家新开的棉被作坊吧……
据说,他们的棉被有一种特殊的香气,忘忧而助於入睡。
老板是个奇怪又可爱的老头,总是巴着上门的顾客要玩猜单双。
赢的免费。
大家都买了。
毕竟谁都需要抱着安全感过夜。
毕竟都是夜夜和灵魂中的恶魔共寝。
於是,张蓉就在这神秘而诱惑的香气里看着一个个上门的客人睡着又苏醒;於是,李靖就在柔软的蚕丝材质里,翻来覆去着真假交错的幻影;於是,李庠在每个头疼欲裂的满月之夜、在每次感觉身後黑影的恐惧中,蒙住头,在大批侍卫的轮流保护中自欺欺人着自以为是的正义感。
十年来,哪真能安心入睡?
十年来,故人可曾入梦?
只是一切都会习惯的。
无论是惶惶然的不安还是掺杂了懊悔与忌妒的罪恶感。
甚麽都会习惯的。
李靖在暗无天日的梦里这样告诉自己。
李庠在权谋的斗争与恐惧里如是说。
张蓉当然也在笑容与眼泪的拉锯里这样想着。
然後自我催眠的过程一晃就是十年。
然後一睁眼就又见到了不知何年何月的阳光。
毕竟每天都一样的。
毕竟今天和明日说实在并无任何差别。
※※※※
微凉,仲秋清晨,朴素的小镇总是安静。
窗边的麻雀正为了一点饲料,此起彼落地吵闹着。
无数个混乱的灼热和薰炙、数不尽的挣扎和煎熬、再加上深沉的迷茫与梦呓,最後,为期九九八十一天的疗程,终於结束……
大男孩自温馨的房中醒来。打了个哈欠,伸一伸懒腰,走近窗边,摸摸鸟儿的头颈,抿嘴,笑了。徐徐微风拂过脸庞,又是个美好的一天。
他是李靖,小客栈老板的独生子,喜欢吃面线,不喜欢读书。十年前莫名生的一场怪病後,前尘往事俱忘,除了治好他的刘文静、李父和家里的狗老黄,谁也不识。
如今,年近而立,再也没有理由窝在家中啃老。不顾李父的挽留、不顾久病初癒的身体,出外闯荡,他坚持。
他的床头躺着一本手抄的兵书,据说是刘文静不辞而别的赔礼。
因为世上没有人会甘心让自己的才能沉睡的,对於像他那样的聪明人而言。
毕竟有些东西只有实践了才会伟大。
毕竟有些诺言只在实践梦想了才会达成。
如今他也要跟随他的脚步离开了。
虽然有些抱歉。
但他知道他必须。
「爹,我走了,您保重……」三跪九叩後,李靖背起包袱,眷恋地回头望向熟悉的屋舍,却见李父驼着背,头也不回地走进屋子,步履,蹒跚……
也是大概猜着了等不到他回来。
大业二十,秋。
杨广又去江都游玩了。
性情大变的杨素如今权倾一时,好大喜功又骄奢跋扈的性格随着地位的提升而日渐严重。偌大的杨府终夜夜笙歌,镇日宾客翔集,说不出有多热闹。
也许他终於找到了富贵功名的正确打开方式。
也许在这混乱的世道里,高处的注定嗤之以鼻让下位者呼吸。
前几天又发生了多起无头公案,整个朝野人心惶惶,不知厄运何时会降临自己身上。
副宰相李庠在府中离奇暴毙,死因不明;大将军王尚禹在与府中歌妓宴饮时也莫名死亡了,没有中毒、没有凶器、更没有一丝伤痕。
大家的矛头当然都在宇文家身上,想来又是一阵权力漩涡扰动。
对於像李庠那样深得圣心的臣子来说,杨广不禁为了自己又失去了一个夹在两大家臣之中斡旋的利器而大发雷霆。
於是他下令彻查此案。
主审官杨素。
想来是报复的时间到了。
提早退休的独孤榆廷看着今日送上的邸报,看着来来去去的官兵,不禁发出一声冷笑。也许,这些人的死因,只有自己和整理杨玄感遗物的杨素才会知道。
十年前的那天,他们循着地契找到了一间小屋、一副屍体和一堆散落的酒瓶;私刑逼供後承认一切的吕信和紫莺证实了他们大胆的臆测;接掌莺语坊的江雀更透露了三人间复杂的关系……
过去的种种不合理,终於,水落石出。
但这次他和杨素并没有去找李庠解释,不约而同。
只是他背着杨素,在张蓉的窗户边黏上了一封信,写上一切来龙去脉後,在信封上盖了自己的印章。
几天後,床头出现了一张千余两银子的飞钱,他就知道他的熙弟来过了。
愧疚不已的杨素几次想收张蓉当义女并接到杨府中照顾,却都被她拒绝了,她说杨府的每个地方都会让她想起那只猖狂的衣冠禽兽,有时,甚至觉得连呼吸的空气里都还残留着淫荡的味道。除非杨府全毁,否则她是永远都不会接受的。
「你的事,其实大家都知道。今後不管要从良还是出家,我们都会支持你,别逞强了,还给自己一个安稳的日子吧……」独孤榆廷仍然不死心,苦口婆心地劝着。
「不必了。」张蓉轻轻笑了笑,一如往常的波澜不惊。
「明天是越国公的生辰,你要真为我好,帮忙留个位子吧……」像是想起了甚麽,关上房门前,她又多说了一句。
「真的吗?你是……」欣喜若狂的独孤榆廷话还没说完,大门便重重阖上,留下空荡的回音,萦绕於狭窄的回廊内。
有些杂事,总有人想一厢情愿地替你安排;有些得失,总有人会用自己平庸的见解去度量;还有些矛盾,总有人会自以为,全懂了……
而真相往往是,他们所理解的事实,与现实状况相反。
也许,离开的时候又到了。
曾经以为,只有自己才能掌握生命的精彩;曾经以为,逃避婚姻就能免於受制於人;曾经,她还以为,只要有爱,就是幸福。
但她觉得自己错了,错得离谱。就是这些无谓而愚蠢的举动才把自己变成了这副今昔全非的模样,也就是自己的骄傲和任性才导致这些无可挽回的遗憾发生。
张熙没有错,毕竟他一直是那麽体贴地照顾着自己。
李庠也没有错,毕竟他付出的早已超过回报。
杨玄感和那些人其实也没甚麽错,至少他们自始自终从未违心。
但,自己连这麽件简单的事也从来没有做好。
越国公府,寿宴上。
站在厅中,执一红拂,惊鸿一瞥里,她是场中最美的领舞。
一曲终了,众宾客纷纷起身鼓掌。张蓉默默鞠了个躬,立侍於侧,彷佛,自己一直是个平凡的舞妓,彷佛,她还是那个刚从明雁坊来到京城的普通姑娘。
「老爷,有个年轻人站在门外,说是要献奇策呈上,您见是不见?」新来的婢女芸天走进来福了一福,低着头,默默等待杨素的答覆。一旁的张蓉赶紧用红拂遮住脸庞,生怕被她认出。
无颜,再见故人。
她想起了离别的晚上那抹皎洁的月光。
她想起了两个人相处时的温馨和同甘共苦。
只是如今的她还记得她吗?
她不知道。
只是她知道自己根本禁不起任何一句问候。
「哼!奇策?让他进来吧,让本公听听笑话,就当是给我的寿礼了。」杨素嗤之以鼻。
自从张熙失踪了以後,在他心里,无人再有奇策可献。
而就算还有奇策,於他也再无意义。
十年的光阴能改变一个人。
他在刘文静耳濡目染的指导下成了几乎另一种人,蓝布长衫、博服冠巾、跨过门槛时的小心翼翼、还有拱手时的那抹浅笑,不论是气质、表情、还是动作,他不像过去的李靖那般虚浮跳脱、更不像是李庠的那种咄咄逼人,如今,他和他昔日的老师张熙有着惊人的相似,更可以说,几乎一模一样。
独孤榆廷的筷子掉了,杨素翘着的脚一时间也忘了放下来,张蓉更是放下了遮住脸的红拂,失神的瞪着他。
喧哗吵杂的大厅突然安静了下来,尴尬的沉默持续着,彷佛一根针掉下来也听得见。
「咳……咳……天下方乱,英雄竞起,公以帝室重臣,须以收罗豪杰为心,不宜踞见宾客。」李靖局促地说,深深一揖,不敢望向眼前的淫靡奢华。
杨素一听才回过神来,连忙收敛起方才的狂放,坐直了身子,认真地听着他的见解。
而在座的所有人,也都不约而同地,假装今天刚认识。
一盏茶的时分过去了。
一顿饭的时间过去了。
张蓉根本无心聆听他到底讲了甚麽,十年了,过去那个拉她上街买点心的小毛孩子、那个坐在板凳上和聊天的小伙计、那个和自己朝夕相处的小叔、为了自己的事而发疯的真诚孩子,现在,好不容易长成了自己最希望看到的样子,却再也不认得她……
她突然害怕了起来。
毕竟纸是包不住火的,毕竟杨素一定会看在张熙的份上听取他的建议,然後给他一份差事从头做起--就像他们四人来大兴城的那天一样。
她想像着李靖在朝堂上侃侃而谈,想像着她在朋友圈的不断扩大後辗转听到了加油添醋後的真相,想像着他难以置信的失望和难堪……又或许他不会飞黄腾达,但他终究在熟悉的事物上找回了记忆……
她完全不敢想像自己该如何解释,解释甚麽,而双方又是在哪间妓院的深闺里碰头。
本来明天就要走了,但原本毫无目标的流浪,如今却有了新的目的地。
是的这的确是出於自私,但她无论如何都必须把他的未来和她的羞耻带离这可怕的是非之地。
十年就好了,不会太久。
物世人非才是最好的隐藏。
看着李靖离去的背影,张蓉悄悄地向门房探听了他的住处所在。门房见她是杨素眼里的乾女儿,自然不敢怠慢,赶紧一五一十地说了,内容详细到居然连邻居的名字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