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辈学子们的黄金年代,也就是二三十年前,当时社会的高压状态,创造出未来台湾无数宛若蟑螂般命硬的政治名人,我一直觉得政治压抑大约就好比性压抑──越是压抑,越容易激发出潜能、幻想。
听我妈说那时候的大学生不仅稀有,还特别有理想。他们成天关心国家大事,追求民主,组织学运,向往言论自由,一帮来自天南海北的知识青年,人人心中都建构有一个属於自己的美好乌托邦,他们为此理想而努力,而活着。
那会儿,我老妈还是个文艺女青年,颇有几分才气──还特别清高。年轻时的她亦是有远大志向的。她崇拜蒋渭水,天天都在祈祷教育普及,不分贫穷富贵,人人都能有书念。
我他妈听得目瞪口呆,丝毫无法想像老妈年轻时的形象,是不是紮着两条辫,穿着高筒白袜当街游行过?当年这位刚毕业的女青年学士,不顾外公外婆的反对,毅然决然跑去了屏东山区作支援教育──喔,就是俗称的偏乡服务。
她说那时候每天睁眼,旭日东昇,右边就是太平洋,左边就是海岸山脉,城市长大的孩子大约比较难以想像,怎麽会有地方既靠高山又靠海,但事实如此,她每天的工作就是给村里那些山胞孩童们授课,那个部落,连所学校都没有,想上课得跑到很远的地方,多数孩子的学业程度,不是未启蒙,就是半途而废,与我妈一起下乡的几个志愿者商量过後,决定借用村长家前面的空地,临时辟出一个简单的棚寮,那时候光为了弄出这麽一个地方,凑一块黑板、东拼西凑几张桌椅,前前後後就搞了差不多一个礼拜……
若老妈不提及,我完全看不出原来这位女士还拥有这麽一段叛逆传奇的过去。
不过,按照我妈那种凡事步步为营的性格,肯定不会无缘无故的向我提起一段往事──我猜这不过是个开头,她肯定在铺陈着什麽。事後证明,我猜的没错。
她先跟我说,当年也有不少像她一样的志工,自发性地去山里服务,男男女女,年龄不一。像他们这种人,在当地人的眼中,不管你是干什麽的,一概统称为『老师』(包括义诊医生),是无所不能的文化人。这些老师们各自具备某种专业技能,在村子里,却几乎成了专业打杂人士,什麽都要会干。村民遇到各项疑难杂症,只要有困难,不管这项业务你熟悉与否,基本上都得硬着头皮帮忙解决。我妈说同期的一位三十多岁的义诊医生,是个小儿科医师,在村子里他是唯一个领有正规执照的专业医师,那些村民眼中医生是没有领域区别的,医生就是医生,什麽都能治能救,结果待了一年多的时间,那个医生不只无师自通了几手跌打损伤的手法,还跨界成了半个兽医,鸡猪鸭狗飞禽走兽都能简单的看看,就我妈一个外国语文学系毕业的小姐,当年不仅铲过鸡屎,还不得已给难产的母牛接生过〈虽然那头母牛最终还是死了〉……
她断断续续说了不少,当年为了融入当地村民,她干过很多在我的认知中,接近匪夷所思的事儿,我像听故事一样,对於这位女主人翁热情毅力,也同样感到匪夷所思,不过,仍在心中竖起了大拇指。
当年下乡的,包括我妈,还有一帮志愿者。但,不是所有前去自我牺牲的『老师』都像我妈一样,怀拽着某种伟大理想或满腔热血,这些人身上虽都有着明显高知分子独有的一股『气息』,有的却阴阳怪气,进了山中,成天板着个忧郁诗人的表情,面朝大海,彷佛下一秒就能随风而去。
一夥『勉强』还志同道合的知识分子,在经过长时间的相处之後,才渐渐对彼此有了些许了解,原来有些所谓的『志愿者』,根本是『逃』过来的。
各式各样的逃。有逃婚的,有逃债的,有逃避人生的,有逃避痛苦的。
这些人动机不单纯。来不是因为想来,而是一种迫於无奈之下,变相放逐自己的选择。
他们起初『逃』到部落时,状态都很破碎,一天将近一半的时间魂不守舍,他们各有各的藉口与故事,好好一个城市人,跑到这偏远落後的地方,远离尘嚣,把自己弄得跟个苦行僧似的,颓废不已,工作时却格外投入与认真。於是你也不好谴责他们什麽。
……我妈对其中一个年轻志愿者印象很深。说完她还笑,凭良心说,那年轻人当时长得真不错,身形高大,气质也好,在偏远村落苦哈哈的那两年,我妈当年还暗恋过对方,可惜就是那双眼睛太过阴郁了,每次找藉口跟对方搭话时,总感觉压力巨大,难有进展,要不然──嘿,可能後面还真没老爸什麽事了。
「那男的怎麽啦?」我问。
我还记得当年老妈跟我聊起这番往事的场景。
那是个午後,在我们家厨房,读大学的我回家过周末,当时我正在绑垃圾袋,老妈在洗碗,水龙头哗啦哗啦的。老爸不在家。
原本老妈的碗洗得好好的,突然间就叹了口气,每次她一叹气就准没我的好事,这口气硬是叹得我头皮发麻,当时我还在暗惊心:是不是她又发现我什麽事了?
然後她就说起这段下乡服务的经历。说起那个她曾经暗恋过的某男人
只见用湿润的手敲了敲心口,惋惜地说:「……好像是他杀过人,後来也自杀了。」
「什麽?」我愕然。
老妈又慢慢解释:「哎,其实杀人什麽的,也就是个传言,听说是他留在遗书里的内容,写得很隐讳,我没看过那封遗书,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只知道有天晚上,他忽然就在寄住的房舍里上吊自杀。这也是你妈我後来决定回家的一个原因,我是真被吓着了──那个人吊在树上的样子啊,我到现在都还忘不了……他走的那个晚上,我还跟他说过话呢,那时候村长家剖了两颗大西瓜,非常甜,让我帮忙给几个老师送去,那晚我走到他住得房舍,四处都是蛙鸣声,拿西瓜给他的时候,完全看不出他有任何异样,当着我的面就拿起西瓜咬了一口,点头向我道谢,还说:西瓜很甜……」
我挽起袖,走过去帮她冲碗,边问:「他为什麽自杀啊?」
老妈摇摇头,说她也不清楚。当时半夜,几个男老师协助村民试图救人,凌晨时村长报了警,惊醒的女老师全都不敢过去。有个村民在他的房舍里找到一封信,说到这里,老妈的眼睛有点红:「……那时我心里难受的呀,哎哟……总之信的内容我不敢看,倒是有个男老师和稍微识点字的村民第一时间看了,但这些都是必须交还家人的遗物,很快就交给了警方,这件事在村子里造成轰动,部落民风纯朴又迷信,认为家宅里有人上吊主大不祥,还请老祭司来作过法,那间房舍一时也没人敢住了,那段时间我们这帮老师都很低落,村民们瞧我们的眼光还变得非常奇怪,一夕之间我们又变成了『外人』,我气死了!也觉得委屈!好歹大家相处时间这麽长了,应该有点感情吧?谁愿意发生这种事呢?再说,他也帮了村民不少忙呢!」
老妈在村子无怨无悔服务了快两年,日子真是苦,有几次她觉得自己待不下去了,可哪一次都没有後来那些村民打量的目光让她伤心失望。於是她决定离开。当年她冲动的来,後来也是冲动的走,也算有始有终。因为这起意外,一并想要离开的人也有两三人,老妈开始准备行李,最後那段日子,除非必要,她很少在外游荡,她不想听见外头那些风言风语,也不想听见关於那个自杀男老师的任何事。不过,总架不住其他老师在她面前聊起。
……老妈收起流理台上的抹布,眼神中流露出几分怀念,那半响,我由她沉默,不敢打扰她。
後来她张开嘴,我以为她终於要公布那位男老师自杀的真相,屏息等待,谁知道这位女士话锋一转,突然语重心长地对我一番开示:「虽然老话说人不怕犯错,重要的是知错能改……但儿子,妈以过来人的身分告诉你啊,世上总有些错误,不是你愿意改正了,就一定能弥补。有些事,如果你在做之前,就清楚明白它是不正确的,永远也不要轻易去尝试──这点,你爸做得比你好多了。」她斜斜地瞥我一眼,冷冷地说:「……别以为你从前干的那些偷鸡摸狗的事,你妈我都不知道,告诉你,你身上有几根毛我都一清二楚,要不是你爸总劝我别管你太严,怕你叛逆,你能逃出我的五指山啊?」
我一下就被说愣了,有点回不过神。这话题实在转得太漂亮了,一时间我竟忘了追问那位男老师的事,因为我正在感动,竟不知在过往的青春岁月中,原来老爸也暗中对我起过几次救命作用──这下我终於能确定自己是他亲生儿子。我感激他!
童年时代,我妈经常给我洗脑,宣扬真善美的重要,「你是我的孩子,对一个母亲来说,全天下没有任何人比你更重要的了,我希望你做一个全世界最快乐的人。但活得快乐之前得有一个前提:你首先得是一个好人。」尤其我生是一个男人──理解并做到这一点,就格外重要了。
不知道该不该归功於她洗脑得成功,我太了解我妈了,所以那些真正的、天大的坏事,我从不去干。
这是作人的底线。我清楚自己有一条底线。小打小闹不打紧,但人得有原则,得知道什麽事能沾,什麽事不能沾,什麽事只适合浅浅的沾。
因为以後我会有家庭,会有新的家人以及新的重要的人。那些都是我的责任,我得扛起一个家,而我作的每一个看似无足轻重的决定,可能都会深深地影响到许多人。
若真犯了错,更不能只是一昧的逃避。这是我们家的头号家规: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敢撒谎,还被发现,我妈必定指使老爸,一顿份量十足的藤条伺候。
二十八年的人生中,我吃过无数藤条,却从不真正怨恨他们,我觉得这也是我父母在为人父母的过程,作得最为成功的一个地方,也不知道我是不是有受虐狂,但我仍清楚地感受到他们非常爱我,即使这份爱,有三分之一建立在皮肉疼之上。
他们影响我甚深,我不一定知道自己未来该干什麽,但我知道,什麽事是绝对不能干的。
我一直觉得,我虽然有点小坏,但从本质上来说,我应该还是个好人。我是有底线的。
「我,我,哎,不是──怎麽忽然扯到这儿啦!」我原先支支吾吾,却恍然福至心灵般地清醒过来,戒备地说:「我没干嘛啊?你少随便套话!」
老妈则眯起眼,手在围裙上擦了擦,气势十足的开始逼供:「前几日我给你收衣服,在你房间发现了点东西──你是要自己坦白,还是让我……」
「等等!」我打断老妈的话,坚持说:「我就没什麽好坦白的,我行得正作的直,绝对正大光明,你别想套我的话。还有,说好上大学之後就不准再随意搜查我房间了,你这是不是违约啊!」
喔,对了,那年我大二,正是跟海燕浓情密意时。我父母也知道我交了个女朋友,还是交大的,纷纷疑惑这麽一个好好的女孩子怎麽就昏了头,中意了我呢?……
老妈脸不红气不喘,显然不愿正面跟我讨论她是否违约的问题。
约定肯定是违背了,她平日偷翻我东西肯定也不止这一次,但我知道真要跟她计较,也不会有什麽成效,横竖我在这个家里就没什麽地位,一切都是老妈说了算。我就是觉得好奇,她到底发现了什麽『证据』?
她直接说:「我翻出几个保险套,你可别说不是你的,我没那麽好唬弄。」
……我无话可说,反正盖不过去了,坚持沉默到底。我一点也不想跟自己的老妈讨论有关任何性的话题,即使是以正经的角度出发。
老妈清了清喉咙,装作一副开明无比的模样:「妈也不是那种老古板,其实关於建立你这方面的教育以及观念,我跟你爸私下已经讨论过很多次了,但一直没找到合适机会跟你聊聊,趁今天这个机会,妈就是提醒提醒你,你长大了,阳奉阴违的事从小你没少干过,我也知道,现在让你答应了我,回头出去又干了什麽,我也阻止不了你,但妈愿意相信你心里是有底的,是吧?年轻人谈谈恋爱很正常,但不管怎样,防护措施很重要,你呢──能有个防患未然的观念,是很好的,继续保持,可别给我心存侥幸。妈就觉得海燕是个好女孩啊,你要是真喜欢人家,就得保护人家,你们都还年轻,以後,路还长着呢。」
她又异常锐利地说:「一旦出个什麽事,你们男人是无所谓,女人就倒楣啦,你可别给我作孽。我跟你爸是不会袒护你的。」
我说呢,前面说那麽一大段,原来是在这等着给我打预防针。我觉得这事,八成是她跟老爸私下合谋过。
我真不知道我妈能这麽喜欢海燕。我以为她发现这种事,心里多少会对海燕产生点别的『看法』,想不到她更忧心的反而是我搞大海燕的肚子。
和海燕在一起多年,我也曾以为自己会娶她。
这个念头我是不排斥的。对於婚姻,我不太积极,却也不会抗拒,只觉得很多事是讲究水到渠成,只能交给时间去发展,如果它是命运,该发生的时候,必然就会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