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浪一波又一波翻滚而来,打在凹进去的山壁上,空气中弥漫着无法消散的咸湿,而另一面清风吹动着所有零星生长在山壁上的树朝着同一个方向摇曳。蓝天和大海的颜色相近,却有一条怎麽都跨越不过的天际线将他们分开。
反观山与天空的颜色虽不尽相同,划分的线却不那麽平整,有时突出一些,有时又邀请天空靠近一些,似有似无地融为一体,大概是对於彼此心照不宣的玩乐吧?
一辆冒着浓烟的旧式火车缓缓地沿着陡峭的山壁驶过,距离海面足足五层楼高而铁路的宽度仅勉强容得下一辆火车经过,从对向的来车必须等候一辆先行通过才能顺利交错,不过这路段也从没发生过这问题,毕竟杏花站向来只有一辆火车驶动。
阿峯正坐在车上一边望着通往家乡的沿途风景,一只手紧紧握住儿时玩伴们集资送的笔,并暗自庆幸能坐上这辆即将驶入历史的火车——没错,今天就是这辆就是火车最後一天营运了,车上挤满了铁路迷。
阿峯并不是他们中的一员,只是这辆火车正好是他最後离开家乡时所乘坐,时光辗转,无限唏嘘。高中时就离乡背井的他出生在一个小村落里,双亲早逝,由祖父一手拉拔长大,祖父算是村里有头有脸的人物——村中唯一的医生,也是整个村落最富有的人家。
虽说是最富有,其实也没几两银,毕竟整个村落的财产本来就不多,加上他为人乐善好施,自然连外头那些普通人家都比不过。当然,金钱在这并不能代表什麽,以物易物才是生存之道。
曾经,他也想过一辈子都不离开,继承他祖父的衣钵,然而自从发现他的艺术天分後,祖父不惜散尽家财也要把他送出这宛如鸟巢大小般的地方,临走时村民来送行的景象,期待、希望、担忧全写在脸上,让他一辈子都不能忘,虽然左顾右盼没能找到他最想见的那张面孔,可他并不愿因此辜负众人和爷爷的厚望,几年後确实成了知名画家。可惜乡村都市往来不易,久久才能回去探望下祖父。
自从祖父在十年前过世後,他就再也没回来过了。
火车沿途停靠了许多站,几乎每站都有不少人上下车,可是只有阿峯一人在这站下车。司机开的老快,压根也没打算停。还好阿峰早就见怪不怪,提前告知要在这站下车,司机揪了揪他手中的车票不由得皱眉,却没多说甚麽。
一下车就看到杏花村的石碑。
这里向来与世隔绝,极少有人到村里来,全村人口也就四五百人,没有电、没有任何现代设备和自来水,不会有观光客过来参观。阿峯随意走马看花,他对这个村子在十年前祖父离世时就不留念了,没打算过夜,此次会回来只是想要找两个月後十方风景画展的创作灵感而已。
他很久没能恣意地走在杂草丛生的街道上,纵使世人给艺术家的空间很大,也不代表不会受到都市约束。
跟随着记忆中的方向走向爷爷的诊所,途中路过了王阿姨饮料店,想起这里以前曾是一间冰店,店名也叫王阿姨冰店,他抬头环视店内古早味装潢跟以前有无异同,同店内角落看报纸准备换页的老妇人对上眼,她眯眼扫视他,随後愣了一下,长满皱纹的脸上顿时堆出了满满的笑意。
「原来...原来是小峯回来了!」她放下手中的报纸朝他快步走过去「老身虽然人老,眼可没花,让我瞧瞧,这都过了多久,你也长的越来越像你父亲了!」
「对!我回来了。」阿峯被他的笑容感染,回以一个更大的笑容「我要一杯酸梅绿茶。」他调皮的吐吐舌头「村子最近如何了?」
王阿姨端茶上来坐到他对面「村子还是老样子,不过趣事倒是有一桩。知道吗?前几年村里也开了一间医院,是罂儿请来的。打从你离村之後有不少人都跟随你祖父学医,可这东西有那麽好学吗?过没几天大都打退堂鼓了,能坚持也不精,至少从没听过你爷提哪个学徒最优秀。」
听到罂儿两个字,阿峯眼中闪过一丝动摇和不可查的情绪,然而随即汇入平静如海的双眸,他主动转换话题道「这事怎麽以前都没听祖父提起过?没医院的时候有人生病了怎麽办?」
「唉,你祖父就是不希望你这孩子操心太多,那时村里挺多事都没跟你说,或许是希望你能在外头放心生活不要再回到这鸟不生蛋的小地方了吧!」王阿姨叹口气又接着道,
「说道那间医院...没多久就拆了,也没有医生愿意来,於是以前那几只崽子曾和你祖父学点皮毛的才出来开诊所,不过跟我差不多岁数的老人也剩没几个了…人老了也不寄望什麽,能看着这个村子的後代子孙各个对这里如此尽心尽力,老身也觉得值得了。」
「说来惭愧,想当初小一辈总嚷嚷着要怎麽到外面看这个世界,现在我出去了,反倒想起许多以前在村里的总总有趣单纯的生活模式,只是我一直以来都不希望这个村子被外人知晓,可是罂儿一直对此很不认同。」
仰头喝了一口接着说道,「真心希望这块净土能这样一直永久保存,只怕人口会越来越少。」
「其实这几十年来,老身没见过几个人离开村子,有些想法要嘛是放不下家人,要嘛是习惯这种生活,在加上外头传闻很危险...不说也罢,总之出去的人极少。老身见识少,你就说说外头的趣事吧!」王阿姨一手托腮,一手拿起茶杯,等待他的长篇故事。
「外面可没有村子这麽单纯,恐怕三天三夜都说不清」阿峯笑道。
听完故事老人家一阵新奇後,告别了王阿姨,继续朝着祖父的诊所迈进。
途中的路过了水田与旱田,茶园和鱼池,整个村子一直以来都是自给自足的生活模式。
祖父的诊所处在整个村子最中心,属於能立刻到达的范围,四周的街道老旧,用切割不平整的石块铺成,颜色大小都不一致,然而这种组合却存在着巧妙的平衡,过去整条街都会闻到药草的苦味,阿峰虽然不太喜欢,可是总会被叫去帮忙端个茶,抓包药,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
诊所的大门贴着两幅已退色的春联紧闭着,不难想像有多久无人进入,门环上两只小铜狮子呈暗红色,阿峰用力一推就打开了,这个村子的门向来都没有锁。门发出了陈年的喀叽声,散出独特的凉风连同酝酿十年的药草味铺天盖地而来,阳光将阿峯拉门的影子倒映出来,十年不曾有阳光洒入,阿峯深吸一口气,扬起笑容,心道:就是这股味道!
跨入门槛後从左边开始走起,忍不住触摸每一格排列整齐的小木柜,曾经每个位子都有不同药草居住,陈年的气味难以消散,因此打开来後还是分辨得出哪一格放哪种药草,转头看向右前方,那张木桌子上还有几根用来检查喉咙的棒子,椅子有两张也都是木制的。
他小时候一回家就常感到诊所来帮祖父的忙,药柜上每种材料他都计得清清楚楚,刚开始自己不太放心老是想让爷爷再次检查,不过几次後他胆子大了,不再让爷爷检查,而祖父也全然相信他这个小护士。
他曾经想忽悠一群同学们来帮忙,可惜他们怕药味怕得要命,压根不想进来,就连生病也总是哭哭啼啼被押进来,看的他忍不住嘲笑,不过不能怪他们。
爷爷看病时表情最严肃,老是板着一张脸,因此一帮小崽子很怕爷爷,只有阿峯知道,也只有阿峯看到,祖父身为祖父时的温柔,教导他庄重,不过他自从上了国中後就三天两头和爷爷闹脾气,那时他的天赋已经崭露,爷爷不断想让他离开村子,可是他想接这间诊所。
祖父的思想和村民一直都不太相同,他从不要求阿峯父亲要接这间诊所生意,然而村里向来传统是子承父业。
又比如要新建火车站时,村民大都反对,可是祖父却坚持要有这项交通,同村长讨论许久後终於定案,祖父是村里少有的读书人,在当时还不太注重教育时发起盖中学的口号。
把村里的建设更加完善,也许那时的人不怎麽接受,後来却逐渐为人称颂,连最後离世时举村哀悼,由史以来丧礼最隆重的一位。
坐在祖父曾做过的椅子上,摸着他曾摸过的工具,看着空空的高脚椅,阿峯想像自己在帮人看病,看着看着,视线越来越模糊,一眨眼就像断线的珍珠不断滑落。
他默默把东西归位,右手随意把脸一抹,走向出口,再将门关上,恢复到原本的模样,回头看看,发现门上的两只小铜狮依然在守护着祖父,阿峯便放心继续向前走。
他顺着自己的感觉走,漫无目的,虽然与十年前的路相差无几,可是十年未曾踏上一步,也不觉得自己除了诊所外有什麽特别怀念的地方,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不知不觉竟然就走到一间庄园前。
这间庄园是村中唯一不是木制的屋子,这使阿峯大吃一惊,是阿,他漏掉了,这也是他充满最多回忆的地方,更是离村前唯一的遗憾,没想到过了这麽多年,浅意识里仍旧想念罂儿家。
这间庄园现在只住着罂儿和一位管家,况且十年前祖父还在世时,便听说罂儿到外地去了,儿时的玩伴也都断了联系。
过去虽不如阿峯家有钱,却是村子里很有远见又有地位的一家,村长几乎都是他们家的人,与村子现在的模样也密不可分。
据说罂儿的祖父曾是外地商人,是个混血儿,可能是想凸显自己的不同,将家特地设计成英国庄园,占了一块地,与旁边的木屋显得格格不入。
罂儿的母亲是祖母的学生,想当然尔罂儿也跟阿峯为青梅竹马,两人相好,朝朝暮暮处在一起,逐渐生出兄妹以外的感情,并且同作为对村子未来最有影响力的人物,合称双璧,约定一起为村子美好愿景而努力。
可惜阿峯在村子的最後几年,两人理念背道而驰,越吵越凶,不欢而散。罂儿她向来很尊敬祖父,祖父说的事儿她都特别赞同,甚至阿峰当初也感到不是滋味,以前想离村的人不少,罂儿绝对事闹得最凶的那位。
然而罂儿的母亲十分不喜欢冒险,或做出格的举动,在家相夫教子,较为保守,因此罂儿常跟他闹腾,说什麽都要出去闯,於是阿峯常跟她说:『你大概跟我生错家庭了吧?』不过说来讽刺,阿峰不想离家的人居然先被逼着离家了,也不知道当初阿峯要走时,她来送行的心情。
阿峯看得出神,这栋房子虽然是英国庄园,却与真正的不太相同,除了小一号较没气势外,不少图腾都是用中国寺庙上的雕刻,透着中国的风格,既奔放又保守。
因为罂儿的祖母很喜欢寺庙,动不动就想到庙里去坐一坐,罂儿的祖父为了博得芳心居然想到这计策,也实在让人钦佩。
阿峯正想得出神时,庄园门口突然出现了人,那个人看见阿峯时,打扫的手停下了,似乎不可置信,又似惊喜,等阿峯回神与她四目相交时,两人双双定住了。
「是……罂儿..嘛?」阿峯试探性的寻问道。
罂儿:「欸…?真的是阿峯?」
十年没见,阿峯内心此时又重新泛起了涟漪。然而感情早就在几十年前他离去时不言而散,如今两人间还剩下的,大概就只有那片封存的遗憾吧!
「你怎麽突然回来了?」罂儿握扫把的手一紧。
「回来走走看看,顺便关心一下村子。」阿峯向前走了一步,「原来你还常回来打扫。」
「要不要进来坐?难得回来一趟。」罂儿用慵懒漫不经心的神色掩盖她心中仅存的那份愧疚。
「…恩…..哦,好阿。」阿峯很惊讶,罂儿竟然还会邀请他去坐,若换成是过去他们不涸的那段时日,别说请他入内,有打声招呼没有冷嘲热讽就算不错,所以他愣了一下。
进屋後,阿峯发自内心的觉得自己真是来对了,且不说种种的思乡情怀得以解放,光是他的职业病能得到大大满足就值得,看到眼前独树一帜的装潢。
难怪他刚到城市学习的那几年,几乎是人人口中的天才,他心中忍不住唏嘘,旅外久了竟然忘了自己带有的资本,是这片土地送给他的大礼,还好有走这一遭,三观又再次被开启。
婴儿端茶走来拉回了他的注意力,他心中有满腹的疑问没能问出口,现在终於有机会问了。
「我走之後你去哪了?」这是他最想问也最关心的事。
「还能去哪?先找个人快快乐乐嫁了,再来大闹脱离村子去一个没罪受的地方将你忘得一乾二净,把过去被限制的事情通通来回做个一二十遍,最後带着遍体麟伤和一颗已经被摧毁殆尽又复活的心回来找我妈,把她气死。」罂儿笑着,笑容却不达眼底。
阿峯在心里疯狂叹气,心道:我就知道没这麽简单。罂儿彷佛看透他在想甚麽,不由得感到好笑,也不再捉弄他,说道:「不过现在已经过叛逆期,早就改邪归正了。」
阿峯顿时觉得罂儿的戏弄十分熟悉。
阿峯的儿时玩伴大约有七、八个,那时在大家心目中最漂亮的女生就是罂儿,偏偏罂儿又跟阿峯相好,惹了不少羡慕的眼光。
可是其中有一个男孩,清莳,很特别,不像其他人长大了点後就移情别恋(毕竟了解到人不能只看外表),他对婴儿的喜爱持续很久,有多久阿峯也不知道,因为至少在他离开时,他都不曾变心。
有一次在他们放学後约一如往常约在冰店吃冰。
「诶?阿峯怎麽没来啊?」同学S问。「真难得看到罂儿分头行动,罂儿阿,你们家阿峯怎麽了?」同学X怪里怪气的问道。
罂儿翻了个白眼「还能有什麽事?不就回家帮忙?难不成还跑去找别人玩?」
这时阿峯正好送药给从诊所刚出来忘了领的学妹,连声道谢後阿峯乾脆送她到街口再回头去冰店会合。
「算了吧,要不我们早点散了好,看看罂儿那心不在焉的样子,我们还是早点回家好了。」同学Z自以为很贴心的提议道。
各自解散後罂儿也想去诊所帮忙,而清莳藉口喉咙痛也跟着去了。也就这麽阴错阳差,阿峯和学妹的背影正巧被转弯过来的那两人看到了。
罂儿虽然有一瞬间觉得不舒服,却立刻调整好心态,了解阿峯的为人,就猜想到他可能只是帮忙需要帮助的人而已。可是清莳却不一样,於是他抢先开口安慰罂儿,罂儿虽然知道是误会,却也有些微动摇,於是他跟清莳说「你先走吧,等等我来向他好好问清楚。」
「不要,若是他不承认你该怎麽办?」清莳坚持道。
「哈哈,他如果没说出个满意的理由,我就死缠烂打,让全世界都不敢靠近他。哈哈!」罂儿半戏谑道。「所以你也赶紧离开吧,等等看到我暴走说不定要毁了你的世界观。」
清莳知道他是没办法再多留,转身要回家。
「喂喂喂,你怎麽走那边哪,不是喉咙痛吗?」
清莳「...」
阿峯走到他面前,「你怎麽会出现在这?」
「不然还能去哪?南不盛你想要我跟清莳一起回家,然後把你亮在一边,让你可以逍遥自在跟你可爱的学妹和在一起,最後带着幸福快乐的笑容到我面前,逼我跟清莳凑成一对?」罂儿心中有话总是不吐不快。
最後还是叫阿峯解释了一番。
相比於现在的状况,真的完全重合,绝对就是罂儿式发言。
「喂,醒着吗?」她在阿峰面前摇摇手,「怎麽还是跟以前一样喜欢发呆阿?对了,既然都来我家了,怎麽不一起到你家看看?」
「这个…」阿峰露出尴尬的表情,「我找不到路了。」
「什麽?」罂儿不可置信「你会走来我家却不认得自己家的路?」
「我们家难找,搬到那里之後也没住几个月,况且那阵子为了去适应外面的环境,已经越来越少待在村子了,直到最後找到学校和住的地方正式搬出去有没有半年?。」
「罢了,你家难找的程度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以前每次要去你家玩都要我去帮忙带路。」到是因为罂儿因为时常去探望爷爷还比较熟悉。
「我带你去好了,难道你对新家就这麽没感情吗?」说完後自己边站起来边念念有词道「真是反了,到底是谁家阿?怎麽主人自己都找不到,我看是压根就没想找吧?」
两人一同朝着隐密中的隐密走去,一路上阿峯的脸色越来越怪异。
「罂儿,你确定是这条,我怎麽觉得好像要往左?」
「我肯定,」婴儿抬头望天「我对这里印象深刻,这里是你离开的前几一个月,也是我们最後一次大吵,直到分开都没和好。」
这天阿峯碰到准备去自己家找祖父的罂儿,其实两人这时的感情已经七零八落,即使知道再过不久就要分别,也丝毫没有想和对方和气相处的打算,一见面绝对讲不到五句就会吵起来的程度。而此时正处於休战期。
「喂,你要去我家喔?手里还拿着那什麽?是要给我爷爷的吗?」阿峯主动搭话。
婴儿本来打算沉默一路,殊不知阿峰仍不放弃追问。
「我在问你话你听见没有?」阿峯伸手拦他,
「昨天火车来的时候你为什麽去买报纸?」
「你到底想怎样?」罂儿忍不住道。
「你明明知道,若想保护这个村子,就应该远离那些事情。照我们这村子的封闭,若是外面的事情被更多人知道,甚至感兴趣,就会想离开村子。」
「喔,所以你的意思是,把大家通通绑在村子里,继续过这种没有电没有科技的原始人生活吗?你怎麽这麽自私阿?」罂儿破口大骂「只许官僚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你要出去了,怕村子会变空城就想把所有人都关在村子,到底是谁倒楣活该一辈子必须待在村里?」
「那是因为…」阿峯还没讲完,罂儿又接下去道:
「只是拿份报纸而已就在那边大惊小怪,好不容易终於通车了,还不能离开?你以为你是谁啊?」
「我不想再多说了。」阿峯气愤道「当初就说不能让火车开通,爷爷就偏要,只怕这个村子会保不住。」
罂儿将要给爷爷的礼物丢给阿峯,她不能再忍受跟阿峯同路。
左弯右转一阵子後终於找到了。
不气派却坚固,这间木屋是村名们送阿峯家的礼物,右墙已经爬满了藤蔓,延伸到屋顶,四周全是草木,左前方转角处有菌菇正在张扬他们的色彩,就连大门都险些被周围的树根撬开,可以说惨不忍睹。
打开门,阿峯吓了一跳,如果说外面的景象是他预期中的模样,那内部就真会让他吃惊了。几乎都要被淹没的屋子,居然如此坚固,可能是木材的缘故,里面竟然还是乾燥的,就连家具也都整整齐齐,地板也没被周围的树根撑坏,只有一股老房子的味道。
这间房子与其说是阿峯的,不如说充满罂儿的回忆,也是她和丈夫清莳常私会的地方。
「这里你好像比我熟,要不要跟我说说看这间屋子的後续,每次过年回来时都是爷爷去车站接我,而且还不会回这个家。」
「这个…」轮到罂儿尴尬了「现在跟你讲好了,每次过年都是我在你家。」
「什麽?你在这?」阿峯脸黑了一半,罂儿连忙乾笑「我等等跟你说。」
「老实说自从你走之後,我逍遥了一阵子,不会有人跟我吵架拌嘴,虽然心里总觉得不大习惯,不过前几周依旧过得很是愉快,几乎没人会跟我提起你的事,因为後来几个月人人皆知,我只要听到你的名字就会立刻掉头离开,所以他们也拿捏不定我的心情,一直到清莳出现。
『罂儿。』在我正要去爷爷家的路上,有人从背後叫我。
我一听就知道是谁来了,以前你在的时候,我从来都不会正眼看他,就连後来跟你处不好,也极少和他互动,可是他从不放弃。原本不期望他有什麽话会对我说,缓缓的转过头,看到他好不容易跟上脚步,气喘吁吁,可是脸上看起来又有一点紧张,顿时反倒让我很好奇他想说什麽。
『你不难过吗?』不知道他是怎麽看透我的,这句话顿时如当头棒喝,把我炸了。
『真不知道你在说什麽...』我故作镇定地道『不难过啊,为什麽会难过?对他那种跟我一见面就没好话的人要难过什麽?你急忙赶上来就是要跟我说这个?』我恼了。
『可是我觉得你不太对劲。』
『呵。』发自内心感到好笑。『我都不晓得自己那里不对劲了,你又知道什麽?』
『因为你每次心情烦躁时都会一直跑去阿峯家,原本以为你是去找阿峯,後来我发现你是去找爷爷。包括你父亲离开时。』清莳正色道。
我心中好像了悟了,关於我对清莳一直以来的冷漠,对清莳而言是多麽的不公。
就在我手足无措,想转头离开,可身体像是被定住一般,头疼欲裂时,爷爷出现了。
『一起进来吧,我有话跟你们说。』
桌上放了三杯茶,清莳的手紧握,而我的脸色不太好看,爷爷却好像没注意到般,只叫我们好好谈谈,又说不用考虑到他老人家,说他不插手年轻人的事,就把我们晾在一边。
『你…还喜欢阿峯吗?』他一开口就先问。
『大概吧,可是他不在了…。』那是你离开之後我第一次哭,第一次面对自己真实的心情,第一次真正感觉到,伤心。
『那也没关系,』清莳告诉我『我会取代他的位子,他不在正好,终於给我机会可以在你的心中留下点什麽了。』
明明平时应该淡定,应该告诉自己不能在情绪不稳的情况冲动,可偏偏…。
『你...你怎麽能趁人之危,偷偷把自己插进来,会不会,会不会太过分哪?』控制不住,扑簌簌的眼泪停不住。
『恩,我是趁人之危。』他抬手擦掉我的泪,『可若不是随时在注意你的话,又怎麽能把握住你的危?』
从此以後,他慢慢走进我心里,取代了你的位子。
爷爷只说他的好媳妇跑了,我说没关系,当你的孙女也挺好。
而我们决定常来爷爷家赴会,过年时怕碰到你,就只能请爷爷带你去别的地方绕绕了。」
「天哪,鸠占鹊巢。所以说,你最後跟他修成正果了。」故事听完他也没信志继续东瞧西看了,转身挥手道,「走吧走吧,这里都变成你们俩的小天地了,还容我的存在吗?」
罂儿笑,说道「那接下来我带你去另一个地方,反正离末班车还有三个小时。」
「你可真了解,我现在在这里根本没地方住。」阿峯将门关上,跟着罂儿朝着更边远的地方前进。
「这是哪?」莫怪阿峯大惊小怪,沿途的草木越发密集,路越来越小条,最後都只能侧着身走了。
「等会儿你就知道了。」罂儿神秘一笑。
又过了十分钟
「为什麽要带我来这啊?」阿峯崩溃大叫。
阴风阵阵,吹来让人直打哆嗦,山坡上一拢一拢,排列整齐的墓碑随着草木一遮一掩,阿峯不自觉低头跟紧罂儿脚步,不敢多看,心里直念佛号,罂儿停下时险些撞上。
「唉唷,你靠这麽近干嘛?」罂儿拍拍袖子,一脸嫌弃道「都几岁人了,还怕墓园?怎像个小女孩似的。」
「别糗我了,你明知我最怕这些。」说完不看罂儿的嘲笑表情,低头一看,顿时连一丁点开玩笑的心情都灰飞烟灭了。
「是…清莳吗?」阿峯低声询问,也不知道是在对谁问话。
「怎麽会?怎麽是他?他不该英年早逝的,怎麽能放下你?到底怎麽回事?」
「能有怎麽回事?病死的。」罂儿淡然道。
「阿,王阿姨说有盖过医院,是不是因为…」
「不是,跟你想的不一样,医院那时刚盖好,并不是因为来不及治疗。」罂儿眼眶泛泪。
「医院刚落成,我心情十分愉悦,只是没出几天,清莳就病倒了。医生研判是外来细菌感染。
倒底能有什麽细菌几十年来从没看过村子里有人感染过,医院一落成就立刻感染?」
阿峯懂了。
这医院,不能留。
封闭了几百年的村子,身体早就和外界的发展不太相同,并非每个人都能适应。
「我从那之後就常常想起你曾经说过的话,我在想,自己是不是都错得太离谱,没电没科技又怎样?只要人在就好…」罂儿掩面哭泣。
「你也是为了村子好罢了,大家都能理解的,我也有一份责任,当初没能听进你的意见,才会惹得反弹声浪更大。」
「你前脚离开村子,我後脚就不断对外放出消息,现在若不是我母亲最後不断要我好好照看那位跟了几十年的阿姨,又要我平常也要回来看看,我可能都不回来了吧。
「这里太伤心,清莳走了以後,我就开始流浪,也不是不曾偷偷希望碰巧遇见你。告诉你,我错了,当初没能好好送你离开村子,没能好好听你的意见,对不起。」罂儿对阿峯鞠躬。
「没分对错,只是我们都急了,抱歉,毁了你的幸福。」阿峯也跟着鞠躬。
他们走到山顶,凉风拂在两人身上,衣领摇摆。向下望去,能看见村子全貌,五环山,就像神不小心掉落的花朵,村子被花瓣包围,形成最天然的防护,街道甚窄,几乎被草丛淹没,在他们小时候,也常这样看下去,很美,白色石子做成的街道近看有些被染灰,可远看跟旁边的棕色屋子比,依旧是白的彻底。
然而,两人对这个村子的使命却已经结束,经历了无可避免的过程,各自有了自己的人生,从前充满戾气的眼神早已消失,两人螁去盔甲放下恩怨,现在终於能回到原点,就好像两小无猜手牵手,被众人捧在手心上,一起看着属於他们的村子。
阿峯道「走吧,回到各自该去的地方。」
罂儿送阿峰到车站。
这次,终於能好好道别了。
火车站依旧是从前的样子,几根柱子只是颜色渐淡了,灰尘覆盖。
阿峯回头,婴儿对他微笑。
罂儿在底下招手,阿峯送他一张『十方风景画展』门票,当作下次见面的约定。
火车上阿峯心道:该回家了。迎向十方风景的最後一方,他想念妻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