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浊的黄河水一路向东奔腾,直往太行山奔去,扑进它千年来丝毫不变的怀抱里。
从府邸便能清晰的望见那一座苍翠山脉,自地平线的一边横向另一头。在洛阳城,半个世界是山,另外半个则是蓝天,靛蓝、青绿,分明的安於两旁,闲适自得。洛阳贵为经济发达、人们群聚的首都,也是李陌领地内军队最密集的地方,大可与易守难攻的四川匹敌。
拂晓时分,一向浅眠的郭嘉被清亮的鸟啭唤醒。思及昨日刘夕潭与他定下的约定,才蹙着眉起身,一头青丝凌乱的散在身上,这早就长至腰间的头发,令他莫名的烦闷。
他随手抽出锋利的小刀,指尖挑起一束发丝固定好後,转眼间便割断了头发,动作迅捷不已。待地板上满是他割下的发丝,才满意的放下。
「郭嘉大人,请让我收拾吧。」早就在外头等候多时的顾雅弦走进来,边行礼边说道,奴仆对主人需要行叩首礼。顾雅弦跪在他面前,光洁的额头直直的往地面而去,丝毫不顾那地板的材质是坚实的石砖,也不管自己是不是会受伤。
郭嘉迅捷掏出摺扇,稳稳的抵住她的额头,「免礼。快把地上收拾收拾。」
他的语气疏离,心里却着实捏了把冷汗。顾雅弦刚才那副模样,只怕自己再迟一步,就会见血。当事人却露出文雅无害的笑容,开始整理地面。
顾雅弦在还是婴儿时就被遗弃在郭府的朱红大门前。她出现後不久,郭夫人就被诊出喜脉,夫妻俩一高兴,便把她收留了。多年来跟在他身後忙碌的她没有丝毫怨言,甘愿随他四处奔波,那年他毅然决然离家,投奔李陌,她明明可以留在更安全的地方,嫁与一户好人家,却坚持跟他走,照顾他的生活起居。
在郭嘉心目中,顾雅弦比任何人都来得忠诚。
换好衣衫,束好发,他缓缓的步向弓兵营。
纯然鸦青色的长袍有些凌乱,绣工精细的领口也没有确确实实的整理好,看起来不甚整齐,像是常光顾青楼的纨裤子弟,丝毫没有将帅之风。但郭嘉不在意。
时常听闻他底下士兵窃窃私语,拿他这副孱弱的身子开玩笑,郭嘉也是从一开始就处之淡然,他早就明白自己的身体状况已不是一般的病弱。不知从什麽时候开始,任何大夫来把脉,总是直摇头,接着压低声音附在父亲耳畔说话,而母亲总会在同时开始啜泣。就算有一天,有谁说能治好这些缠着他多年的疾病,他也是不信的。
懒懒的躺於凉亭的草编大蓆上,郭嘉看着在太阳之下辛苦操练的兵士,兀自出了神。
有时他会怀疑,这一身挥不去的药味,到底是必要的,抑或只是父母宠出来的。也许只要强迫自己如底下弓兵般天天操练,就不用与药品为伍;也许只要自己愿意踏出这一步,就能使自己日益健康起来。
但事实是,就连他自己的身子都不允许他这麽做。
「郭大人,该喝药了。」婢女把苦味四溢的药汤端给他。现在军中根本没有能治疗郭嘉的医生,於是李陌为了让他的性命再延续一些时日,要求他每天喝五次药。郭嘉自己觉得这根本没用,但迫於上级命令,只得照办。
他盯着婢女好一阵子,缓缓问道:「雅弦呢?」「呃,雅弦还在整理您的卧房呢。」
「嗯。」郭嘉看着她放在桌上的那汤,灵敏的嗅出药种有了变化:「换成红枣、枸杞和黄耆了?」
「啊……是的,郭大人真是厉害呢。」婢女露出了羞涩的笑容,脸上微微泛起红晕。郭嘉跟着微扬起笑,眸子里却是深不见底的阴暗,「做为名副其实的药罐子,怎麽会连这几味简单的药都闻不出来呢?」或
许是被他这毫无抑扬顿挫的语调吓的一惊,那个婢女慌忙告退,连礼节都不顾的奔出了亭子,郭嘉四周又恢复成令人心颤的安静,药汤的苦味参杂在花香中,变成了诡异的味道。
郭嘉瞄了眼那碗深棕色还冒着热气的药汤,皱着眉端起碗一饮而尽。苦涩肆意的蔓延在嘴里,郭嘉有些後悔没要点蜜饯来中和。
「郭兄!」连语调都带着淡淡喜悦的嗓音响起,把他神游的思绪拉回。郭嘉摆摆手,示意刘夕潭自便。
刘夕潭露出微笑,拿起弓箭往凉亭外走去。朝阳特有的金黄光芒自苍翠的槐树叶间滴落,淋在刘夕潭的深靛色长袍上,阴影成了浮在池子里的浮萍,和着稍显温和的阳光……
夕潭之名,当之无愧。
像是猜到郭嘉的心思般,刘夕潭回头看了他一眼,便又专注在瞄准靶心之上。
郭嘉看到她眼中十足的想念及希盼,一如昨日初见时就对他投以的眼神,於是他开始努力的回想自己的过往。郭嘉很确定刘夕潭是名女子,但是他始终想不起来曾经在哪见过她,也不可能是私底下爱慕他的人。
那种深刻至骨的感情,绝不可能出自如此肤浅之人。
自幼多病的他,身边除了母亲及服侍他的顾雅弦,再没有看过任何女人。印象中只有见过一位比他大上几岁的女孩,而且还是个性很爽直的类型,犹记得,她对他说了一小段诗词。
是什麽呢?
刘夕潭开始使力拉弓,动作流畅优雅,应是练习多年的成果。
那句话到底是什麽?
弓逐渐被刘夕潭拉满,箭在弦上早已摩拳擦掌,只为离弓而出的那一刻。刘夕潭在松开手指的前一刻扬起了好看的笑容,与此同时,郭嘉突然想起来了。她说的是--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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