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星稀,秋意渐凉,小木屋外的树林一地萧瑟的落叶,夜风吹过,扫起阵阵窸窣的声响。
皇甫枫坐在院子的秋千上,一下一下地轻晃着,她将头靠在秋千一侧的铁链子,嘴里哼着不知是什麽的小曲儿,听起来有些悲伤,却又格外适合今夜。
亚契从屋里走出来,手上拿着件披肩,她轻手给皇甫枫披上,来到另一个秋千坐下,「哼什麽呢?」亚契侧头望向皇甫枫,唇边带笑。
皇甫枫看了她一眼也跟着笑笑,「没什麽,随意哼的。」
「随意哼也能成个这麽好听的调,你当初怎麽不考虑留在公司做幕後啊?」亚契打趣道。
「我怕我留下写曲的话,制作老师们都会没饭吃的。」皇甫枫荡高了秋千,声音远远近近地传来。
「去,真嚣张。」亚契也学她荡起秋千,两人就这样你高我低相互较劲起来,一时间只有秋千在空气中划过的呼呼声响,闻风而来的大狗只能远远在一旁趴下,百无聊赖地看着两个女人。
好一会儿後,亚契才放慢速度,气喘吁吁地喊停,「行了行了,Chris,我服你了,我是真老了,荡这麽几下就不行了。」
皇甫枫听到她这话,也渐渐放慢秋千,俏脸上噙着一抹笑,侧头殷殷地把抚额哀叹的亚契看着。
「你这是长年缺乏锻练的结果啊,亚契姊。」
亚契白了她一眼,挥挥手表示无奈。
皇甫枫笑了出声,头又靠上秋千的铁链子,那大狗见她俩终於停了下来,立刻跃起身子咚咚咚地走向亚契。
亚契伸出手拍拍牠的头,牠舒服地哼哼一声便又慵懒地趴下地,一颗大脑袋时不时地在她脚边蹭蹭。
两个女人就这样安静了一阵,皇甫枫闭上眼睛继续刚才即兴创作的小曲儿,亚契在一旁静静聆听着。
「你恨他吗?」末了,亚契突然问。
小曲儿停了,皇甫枫睁开眼,纤白的手指轻轻地敲着铁链子。
「也许恨,也许不恨。」恨他擅自插手她的人生,却恨不了因为他而改变的人生。
「对我来说,爱一个人有多困难,恨一个人就有多困难,这个体会,都是因他而起的。」
「这些年你找过他吗?」
「……没找,他当初既然选择了不告而别,我就尊重他的决定。」皇甫枫道,眼底却隐然有些飘忽。
亚契叹了一口气,「你们俩这又是何苦?我说你肯定是上辈子欠他的,这辈子才得用这种方式来还。」
皇甫枫挑了挑眉,似是觉得亚契的说法挺有道理,「若真是这样,我肯定欠了他很大一笔债,搞不好……欠他一条命也说不定。」
如果可以,她还真想知道自己上辈子到底欠了他什麽,这会儿才需要用这种不知该说是互相伤害还是互相折磨的方式彼此纠缠,叫她恨他也不是,忘了他也不是,他无论是出现或者是离开都没有问过她的意见,自作主张地介入她的人生,又自作主张地消失,留下她一个人离开,一走就是毫无音讯的六年。
「你打算一直这麽等他吗?」亚契又问。
皇甫枫没有回答。
「你不怕光阴蹉跎?」亚契歛起表情,蹙着眉道。
皇甫枫还是没有回答,只给了她一个不置可否的微笑,迳自荡起了秋千,口中哼着那不知名的悲伤小调。
就这麽一直等下去,有何不可呢?
她很清楚自己的感情,今生若不是他,只怕再也不会有第二个人,能在她心上烙下这麽深刻的痕迹了。
她闭上眼,想起崔护的那首「题都城南庄」来。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去处,桃花依旧笑春风。
翌日一早,皇甫枫没叫醒仍在熟睡的亚契便悄然告辞,她顺道去探探几年前被她托管了申宇的G,他的伤经过调养与复健後已经痊癒,但医生仍不建议他进行太过激烈的舞蹈和运动,权衡之下,他决定接受皇甫枫的意见,离开演艺圈接手申宇集团,几年下来,申宇倒也被他经营得有声有色,活脱脱一个纵横商场游刃有余的商业奇才。
还有皇甫杉,他也被皇甫枫一起托给了G,她认为在人生的道路上,有个哥哥对他来说应该是件比较好的事。
他长大了,也非常懂事,对於他母亲当年的所作所为虽然还并不十分了解,可也大概知道了七七八八,甚至为此对姊姊非常惭愧。
外人或许不知道,但皇甫杉自己心里却清楚,他从小就很崇拜皇甫枫,他很喜欢这个姊姊,虽然姊姊长年不在家,就算回家对他也不太亲近,但他依旧很喜欢很喜欢姊姊。
後来姊姊把他交给了一个人,她说那是她的哥哥,所以也是他的哥哥,叫他要听哥哥的话,他当然听姊姊的话,於是从此之後,皇甫杉的崇拜名单里便多了一个G的名字。
皇甫枫告别了他们哥俩,转眼又来到Shine娱乐的录音室外,Demmie及HR正在里头跟尹宥妮录制新歌,姜勳赫则坐在一旁的沙发上,埋首整理着宥妮接下来的行程。
VNymph解散後,Demmie和HR决定转职投入幕後当起制作人的工作,两人本就有天份,兼之经验丰富,不多久便成功创作出很多脍炙人口的名曲,现在她俩已是公司不可或缺的两大砥柱,更是圈内人人敬重的天后前辈。
Fang跟Ting则是在前两年先後结婚了,皇甫枫还记得当时在队长的婚礼上,本该是风头最健的新娘和本该是最重要的主持人Ting都哭得不成样子,惹得担任伴娘的Demmie和HR也哭个不停,最後只好让她这个本来打算悄悄地来悄悄地走,不想出现在媒体面前的"圈外人"上台,这才稍稍控制住了一点儿场面,没让整场婚礼被新娘伴娘和主持人的眼泪给泡成了一汪水。
尹宥妮成功通过Shine娱乐六年前的徵选後,练习了两年便出道,现在的她可是歌坛一把手的小天后,更被誉为是Shine继当年的亚契之後,最成功的Solo女歌手,没有之一。
听杨社长说,尹宥妮和她的经纪人姜勳赫简直是一对活宝,平时没事就爱互开玩笑打打闹闹,可一到正经场合便立刻换上专业态度,尹宥妮需要什麽姜勳赫就能给什麽,默契好得没话说。
皇甫枫又在录音室外看了会儿,最终决定不打扰里头的四人,只留下带来的礼物後便默默离去。
从录音室走廊到大门口的沿途遇上不少生面孔,她猜想应该是新进的练习生,她听得其中一个人兴致高昂地比手划脚说道:「你们知道我为什麽会来参加面试吗?因为我从小的偶像就是Chris前辈,我第一首学会的歌就是唱她的歌,我要追随前辈,实现我的梦想!」
「我也很喜欢她,但可惜Chris前辈现在已经离开这里了。」另一个人叹了声。
「那有什麽,还有Demmie前辈和HR前辈啊,也说不准哪天会看到Chris前辈来探她们的班呢,你们说对吧?」
「如果能亲眼见到Chris前辈就好了……」
皇甫枫没听完练习生的对话便走过了转角,後头的声音渐渐远去,她的脸上泛起一丝怀念的笑。
那些练习生没人认出刻意装扮掩饰过的她,还在那儿兴高采烈地讨论着,就跟当年懵懵懂懂、刚进公司时的她们一样,也是这样挥洒着汗水和青春,为了心中的梦想而努力着。
过往的一切看起来好像已离她很遥远,却又像是只要她回过头,伸手便能触碰到的距离般,近得历历在目,清晰得历久弥新。
她走出Shine的大门,回首仰望这曾经熟悉到闭着眼睛都能跑完的地方,这个承载着她的年少、她的梦想、她人生中最灿烂时光的地方,心中翻涌着好多情绪,一时之间脚竟像生根似的,拔不开地面。
过去,她想念吗?
的确想念,可若问当初选择解散、选择离开,她後悔吗?
不,她不後悔,即使时间重来,当年那样的情况,她依旧会选择这麽做。
她只是在缅怀,在回忆一些美好的曾经,就像老人家时不时会翻出旧相册来回味童年一般,回忆着她在这儿从十岁到二十三岁的光阴。
蓦地,她的手机铃声响起,她看了眼来电显示,按下接听键。
「喂,阿姨?我要回去了……钢琴到了是吧?我知道了……好的,先麻烦你,好的,待会见。」
她放下手机,最後再看一眼这巍峨的大楼,而後抬起步伐,转身离去。
人不轻狂枉少年,她是何其有幸,在轻狂的年少,有成员们相挺、有粉丝们相伴,有每个他们、有每个你们。
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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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市的边郊处,有一个与市区隔绝的小镇,小镇并不大,镇上也多是世代居住的居民,他们很少会移居镇外,镇外的人也鲜有人迁居至此。
所以当年接受心理医师的建议来到镇上的皇甫枫,着实在这个纯朴的地方掀起了好大一阵的骚动。
老一辈的虽然不知道她是谁,但一则她是从市里来的外人,二来还是这样一个清新脱俗气质不凡的大美人,怎麽能不叫人多注意几番?
年轻一辈的就不用说了,就算从小生在这镇上,谁不知道现下最红的VNymph?谁还没能在电视上网路上听过她们唱过她们的歌?消息一传开,一时间便在镇上炸开了锅,大家都争相共睹大明星的风采。
可是皇甫枫是多低调的人啊,她委婉地表达了自己不愿意如此被公开的想法,也获得了善良的镇民的理解,时间久了之後,她也渐渐融入镇上,成了彻头彻尾的小镇民了。
到镇上住了三年後,她便开了一家小店,卖起了自己亲手制做的早午餐,店面虽不大,却处处饱含了她的巧思,店里的一砖一瓦、一杯一匙都是她亲自参与设计挑选的,也成了镇上生意最好的餐厅之一。
她最近心血来潮,把原本搁在皇甫家里的那台钢琴搬到店里,反正她越来越多时间都待在这儿,索性再把一项爱好也带过来,更方便她有时手痒想弹琴的欲望。
此刻她刚从市区回到餐厅,本是接到帮她顾店的邻居阿姨电话赶回来搬琴,却在甫进门便发现钢琴早已摆好位置,而阿姨则是气定神闲坐在吧台後,脸不红气不喘,一滴汗不流惬意地喝着咖啡。
这让皇甫枫很是惊讶,她走进吧台看看阿姨又看看钢琴,心里不由对阿姨点了一个赞。
「阿姨,看不出来你力气挺大啊,这麽重的钢琴自己移得动,怎麽不等我回来一起搬?」她给自己倒了杯水,坐到阿姨身侧。
岂料,阿姨听完她这麽说之後竟然摇了摇头,一边露出一个微妙的笑容,道:
「不是我一个人搬,是有一个男人帮我一起移进来的。」她颇有别意地瞄了皇甫枫一眼。
这话听得皇甫枫一头雾水,她没错过阿姨眼中的意味深长,却对这个意味实在是理解无能。
「什麽男人?楼上的李叔叔吗?」
「不,不是老李。」阿姨伸出食指摇了摇,「是个陌生面孔,对门楼上刚搬来的小伙子,送钢琴的货运司机说,那个男人听到他问皇甫小姐的餐厅在哪儿,便自告奋勇带他来,还顺便帮我把琴给移好了。」说到这,阿姨突然一脸八卦地凑上来,暧昧地瞧着皇甫枫,问:「枫枫,你不错啊,人家刚来就被你迷倒了,怎麽回事啊?你俩什麽时候认识的?」
见对方一脸有什麽猫腻的表情,皇甫枫暗自好笑,她摇了摇头,无奈地道:「什麽认不认识,我根本连对面搬来个新邻居都不知道啊,阿姨。」
「是吗?」阿姨诧异地眨眨眼,想了一会儿又道:「也对,你这麽三不管的个性,从来不问天下事,照理来讲不知道也是正常。」
「那他应该是你以前的歌迷罗?听他房东金太太说还是个留洋回来的博士呢,好像是念什麽……什麽工科的,小伙子长得也挺俊,看上去满年轻的,未来肯定挺受姑娘们欢迎。」阿姨喝了口咖啡。
「留洋的工科博士怎麽会到这里来?」皇甫枫手里不知从何处拿来支咖啡匙,漫不经心地转玩着。
「这就奇怪了,他跟金太太说房子是要用来当成研究室的,因为自己怕吵,这里很安静,觉着挺适合的便租下来了,可在市区里边安静的房子也多了去了,你说怎麽就挑到咱们这里来了呢?」阿姨的八卦之心又上来了,她挥了挥手,神情很是好奇。
皇甫枫笑着耸耸肩,低头啜了一口水,一门心思已经转到钢琴上了。
「阿姨,你没听过我弹琴吧?」
「还真没有,听他们说你可厉害了,你要弹给我听听吗?」阿姨的注意力成功被转移,皇甫枫点点头,走到钢琴前落坐。
只见她食指轻移,转瞬间便是连串的乐符悠扬而出,这是一首阿姨从没听过的曲子,但饶是她再不懂音乐,也能听出曲子里隐藏的那股哀伤与凄凉。
这是昨晚她在小木屋的院子中哼过的那段小曲儿,她把旋律在脑海中过了一遍,手上就即兴地弹奏出来。
情之所至,兴之所起,不需要多加思索,一首曲调便已成形。
彷佛是在某个午後,撑着伞独自走在一场细雨中,音符很轻,却带起心里很重的情绪,从一开始简简单单几个音节,到中段越来越浓厚的旋律,好像人儿丢下了伞,乾脆跑进雨中,任由身体本能地淋雨、转圈,待到最後,又慢慢回到了最初的曲调。整首曲子并不太长,但自始至终,似乎总离不开一股淡淡的惆怅,阿姨托着脸,侧耳倾听皇甫枫的演奏,眉头不自觉皱得越来越深,听到曲终,一颗眼泪甚至从她眼角滑落,阿姨却仍浑然未觉,还沉浸在旋律中难以回神。
皇甫枫放下琴盖转过身子,就见到阿姨这副模样,不禁有些惊讶,她起身抽了张纸巾递给阿姨,後者才猛然发觉自己的失态,不好意思地接过纸巾擦拭眼泪。
「真好听,虽然我不懂音乐,可我还是能听得出好不好听的,枫枫,你这首曲子有名字吗?」阿姨问。
皇甫枫一愣,倒还没想过这个问题,她侧头沉吟会儿,眼底渗入些许复杂的感悟。
这是一首华尔滋舞曲,一首只有她一个人漫步在雨中的圆舞曲,无论怎麽跳,都绕不开悲伤的舞曲。
「WaltzinSorrow.」她朱唇轻启,缓缓吐出几个字。
阿姨眨了眨眼,不太能理解她这句话的意思,但皇甫枫只是笑笑,没有再多做解释。
WaltzinSorrow,Walkinrain.It’sonlyshe,dancingintherainalon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