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岁。
最好的时光都过去了。
像船驶过海水的余痕。
像午後墙上的阳光斑驳。
像年轻时争吵後回响在半夜的幽咽。
像那时你牵紧手又放开,指隙间残留的温热。
她经常会想,如果那时候没有跌进海里,他还会继续牵着她的手吗。
时常她也会想,那次喝了好多海水,让她身体盐分的平衡变了,从此不吵不闹,还练就了怎麽无声无息地哭。
就像是把呐喊都化作阵阵的海声,并且藏进贝壳里,只有愿意把贝壳捡拾起来摆在耳际的人,才能听见。她的心思是贝壳,在海里载浮载沉,她一直在等待他把她的心也打捞上岸。但他没有。
是不是那时候就沉在深冷的海里永远不要上岸了比较好。
变成医生的他越来越忙,他不弹钢琴了,钢琴用红红的布紧掩着,红布上堆满了厚厚的尘埃,心血来潮的时候,她就用鸡毛掸子抖下一地尘埃。
要不要卖掉,她问他,反正家里也没人弹了。
用不着吧,我们家又不缺钱,他淡淡的说。
但这样摆着也没用,她说。
没关系吧。他说完就掩上房门,不久传来莲蓬头哗哗的水声。
突然多了好多的时间。像机器人的例行公事一样,把家里整顿过一遍,洗了衣服,定时煮好经常只有自己吃的三餐,时间突然就多了起来。她也想过找从前的朋友出游,但大家都忙着各自的事没有理她。
十年前她想着倘若生了小孩就会失去自己,於是欺骗刚当上医生的他自己不能怀孕,现在她经常怀疑起当时决定的正确与否,即便没有小孩,她也是像是没了自己。
但来不及了,还能由得自己做决定的日子早已像岸上的海砂被冲刷进大海,是一场没有返程的出走。
她看着岸上的海沙被冲刷进大海,想着这些年轻的海砂会被冲到哪里去呢。
十五岁的时候他一个人看海,二十岁的时候看海,身旁有一个会倾听海潮低语的音高的男孩,四十岁的时候又复一个人看海。指头上还套着银色的戒指,在阳光好发出黯澹的光,戒指一定也很寂寞吧,她想着。
潮水涨上来的时候,她把戒指拔下来,奋力往海水里丢。让戒指跟着年轻的海砂去流浪,戒指就不会寂寞了呢,寂寞有我一个就够了,她想着,如果他问起,就说清洗水槽的时候丢了,他不会过问的。
他从来不过问她的事,从年轻的时候就是这样。她想起她试着告诉他一个人看海的事,他只淡淡的应了一声傻眼。她母亲还在的时候告诉过她,和这样的男孩在一起会很辛苦的。为什麽她不能早一点察觉呢,她懊恼地想,但其实她早已察觉,年轻时也争吵过的,但要改变一个人毕竟困难,比把被海水带走的海砂都收罗起来还要困难。
要改变一个人毕竟困难,但他竟是自己变了,再也不弹钢琴,也听不懂海鸟的歌跟海潮的细语是什麽乐音了。
那天她做了一个梦,梦里他们都还是中学生。
从来没在中学的时候认识过他。梦里的他留有国中生短短的平头,还戴一副她从没看过的眼镜。是一场寂静的梦,梦里班上都认真在算数学。她是厌烦数学的,怎麽也算不下去了,於是收好书包起身到他身边低语想回家了。但我还想继续算呢,他清清淡淡的回应他,声音小到在梦里都像阵远远的风。那你陪我走一段,她说。好,他不耐的缓缓起身。一路上他们都没说话,一整场梦都静得叫人窒息。
梦醒时她竟是泪流满面,好久没哭了,也许因为梦太窒闷,闷得把眼泪误以为做汗水逼了出来;也许打从一开始,他们所想要的就不一样吧。
也许人生就是一次又一次的眺望。年轻的时候,眺望见紧挨着彼此,互相低语着什麽的情侣,就想着以後一定要谈一场这样美好的恋爱:看见走出市场的妇女一个人吃力地提着两大袋蔬果,就下定决心永远不要成为这样的大人。
但不知不觉间,竟也成了年少的自己怎麽也不想成为的模样。
她和他手牵手的,在穿梭的人群里拥抱的,在黄昏海边拥吻的模样,或者一个人海边坐着的,在路边走着走着就寂寞的流下眼泪的模样,也都成了他人眺望的风景。
她决定今晚不做饭了,心血来潮似的搭了好远的车到大卖场。
要买些什麽呢,好像什麽也不缺少,什麽也不想要了,她恍恍惚惚地想着几年前和他一起来逛买场选家具的时候,他把她的手牵得好紧好紧。走到卖钢琴的区块的时候,他突然才松开手,坐在展示的钢琴前面一连弹了好几首曲子,还偷偷模仿隔壁弹琴的阿伯弹的曲子。
不知不觉就走到钢琴展示区前面了。当年那个弹琴的少年已经不弹琴了,展示区的格局倒是没变,不知道那年他弹过的琴卖出去了没有。都过了这麽多年,就算没卖出去也是换了台钢琴了吧,她笑自己荒谬似的微笑了起来。
穿着制服的男孩拉着女孩从她面前经过,男孩在钢琴前坐下来,弹起了琴,男孩的眼神还有弹琴的模样就跟他一模一样呢,女孩轻轻依偎着男孩,脸颊红红的像春天的绯樱。
她朝着女孩笑了笑,眼泪把弹琴的男孩融成了青春里一去不复返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