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三下午,我没有去实验室,窝在房间里赶报告。
外头是好天气,已经不太热的阳光透过窗户穿进房间,让我不得不移动位置,不然看不到萤幕上的字跟公式。
我才从房间中央的方桌一端换坐到另一边,侧後方就响起声音。
「小陵。」
一个不小心,我把耳机的线给扯松脱了,让TakeThat的歌声响彻整间房间,赶忙捡起耳机插回笔电上的耳机孔,将声音盖掉。
「小陵。」
我没有转头去应从侧後方传来的叫声,自顾自地把耳机戴上,准备继续写报告。
「魏希陵!」
侧後方──从房间门那边传来的──声音变成七分生气三分好笑,实在没办法,这次的恶作剧似乎还没持续到两分钟。
只好起身去开门。
「干什麽?」
「你又翘掉实验室!」
「你管我!」
他的块头比我大,提着半打银绿色的铝罐一进屋,我就会觉得这房间变得很挤。即使是他坐下来了都还是很占空间。
「所以,艾理善你来找我是干什麽,不要跟我说系上助教又叫你跟我催什麽东西。」
「喔,没有,我只是想喝酒。」他摇摇手上的海尼根铝罐:「你要喝吗?」
「不要,我赶报告,你自己喝。」
「喔好吧。」
他说着就开了罐子,吞了一大口。我眼睛还盯着萤幕,只鼻子嗅着海尼根的味道。
我的同学们大多爱Asahi,有人喝KIRIN会被笑,令我觉得很奇怪,明明同个国家产的啤酒干嘛笑,拿青岛跟台啤比的话那还说得过去。
但先不提那些,就我所知,艾理善不是爱喝酒的人,酒量也不特别好,除了跟一群酒肉朋友出去吃烧肉的时候以外,他只有心情不好的时候才会提着酒来我房间。我左手在键盘上按下ctrl+s,右手伸出去挡住他推开一个空罐准备拿下一罐啤酒的手。
「说吧,发生啥事?」
「你不是写报告?」
我把还在播放TakeThat的音乐播放软体按停,耳机拿掉,用眼角余光瞄了他已经开始变红的脸一眼。
「当BGM还行的。」
耳朵接收到一声闷闷的「喔」,然後视野里出现阴影,是他整个人趴到我的方桌上头。
「今天有个中文系的学妹来找我,修同一堂通识的。」
光听这句,我已经知道他又遇上桃花了。这人从大一到大四,最不缺的东西铁定是女人缘,我其实猜得出为什麽会这样──因为他对人很亲切,很容易就可以跟人聊开,有的男生跟女生讲话时的态度会让女生为之却步,想说那人是不是对我有意思呀还是怎的,但艾理善完全没有这个问题。有人说男人不坏女人不爱,但这个现象套用在他身上显然不完全通用,不然也不会发生他从大一到大二期间平均每隔一个半月就换一个女朋友的「光荣历史」。
……说归说,跟本人的意愿似乎背离得有点远。证据就在,他把头埋在手臂底下,声音听来闷闷的。
「那学妹怎麽跟你说?」
「就一样……问我说学长有没有女朋友。我跟她说没有,她倒还直截了当,就直接回答『那学长,我们可以从朋友开始做起吗?』。」
我不小心把一个数据打错,结果整个公式跑出来的结果都不对,要命。
将打错的数字清掉、重建算式,我用一只耳朵继续听艾理善的抱怨。他换了个姿势,我可以感觉得到在头发跟手臂的阴影底下,他的目光盯在我身上。
「但是……」
「什麽?」
「我根本不认识她。」
该死,又打错了。
再次把弄错的数字删掉,重新将数据打进公式里面,总算看起来是对的了。
「你不认识她她还跑来说要跟你做朋友,那……你对她做了什麽?」
「呃────」这回他迟疑了很久,停顿到我又打完整整一行字才听到後面半句:「上次下课的时候下大雨,我把伞借给她。」
假如是这件事那我有印象,大概三星期之前,某个下着很大午後雷阵雨的下午四点钟,他打电话给我,问我说「可不可以到综合来带我,我伞借人了」。原来就是这麽回事。
「还有吗?」
「没了,顶多就是借她笔记。」
「这样也可以让人家贴上来,你还真是个罪恶的男人。」
「魏希陵,你别取笑我了。」
他直起身,这回不等我阻止,很快地伸出手去抓起第二个啤酒罐,拉开拉环就喝了一大口。
「话又说回来我还真是服了你,竟然还可以悠哉悠哉地盯着电脑。」
「就说了我在赶报告,不盯电脑要盯什麽?」
「但我在跟你说……」
「我知道,你在跟我说你的魅力无远弗届。」
我眼睛仍然盯着萤幕,手上却第三次键入错误的数据,公式丢下去一大堆红色的数字跑出来,不用仔细核对都知道全部都错了。想都没想,嘴里很不耐烦地咒骂了一声。
「怎啦?」
「都你害的,这下全部都要重来了!你给我闪边去!」
话都出口了才发觉自己是在拿他出气,把他进门之後就不断出错的怨气一口气全部发泄在他身上,可是已经来不及了。脖子的位置很明显地感到他的视线,很像两根相当粗的针刺在脖子上。我们之间的距离其实顶多只有六十公分,然而现在,某种令我觉得浑身不舒服的沉默漂荡在我们中间。
电脑萤幕上的小时钟往前跳了一分钟之後,他推开还没喝完的啤酒罐站起身,要往门口走。
我後悔了。
「阿善!」
眼睛盯着萤幕,不敢回头去看他。或者说是不好意思回头去看他也行。
他的答话里面有一点点的烦躁,听得出来情绪不太好:「干什麽?」
「我有东西给你,放在靠窗的架子那边。最上面。外面套了白色防尘袋的瓶子。」
我听到他的脚步越过我的左手边,走向指定地点,窗外射进来的阳光照在他身上,在我头上形成一道黑影。
「这个?」
没等我答话,他已经先解开了防尘袋的束口绳,拿出里面的东西。我不用看也知道是什麽,因为那是我放进去的,一个小小的玻璃瓶,装得满满的,是五颜六色的小星星。
沉默。
我还是没有抬头,但这次头顶附近感到的视线不再像针一样刺人。要让我来形容的话,应该是──我想像得出来,他正瞠目结舌地盯着我看,这是每次我拿了什麽新的东西给他的时候,他的必然反应。
「这是……软糖?」
「不然呢?」
「你做的?」
「不然呢?」
只要有果汁跟果酱,再煮砂糖跟明胶粉,倒进模子里冷却就解决了,一天就做得完。艾理善喜欢吃甜食,我装这满满一瓶,他可能一个小时就吃光了,但不可以做太多,不然的话他不到三十岁就会有啤酒肚。
我听见「咚」的一声,是他把玻璃瓶放回书架上的声音,然後是脚步声,左手赶忙再按下ctrl+s,才按下去,已经被他从後头抱住。
「你可恶。」
「什麽意思?」
「我老觉得我被你耍得团团转。」
肩膀上感觉到重量,是他把下巴搁在上头。
「我来找你,你不理我,我跟你说心事,你发我脾气,但是你又替我做糖果……魏希陵,你这浑帐东西。」
「谁叫你要跟我说女生对你告白的事情,以为我不会不爽啊。」
「我只有说实话啊!」
我勉强转头,看他一脸无辜的样子。
「学妹问我有没有女朋友,答案是没有,这实话不是,但是,我有你啊!」
大笨呆。
这麽呆的家伙竟然桃花不断,一点都不科学。
但是我很懒得讨论这个问题。
附带一提,我是不爱吃甜食的。
还好今天下午他的唇是我还可以接受的味道。只不过比海尼根要甜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