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喘。
这并非什麽罕见的玩意,也不是什麽可怕的重症,但打从我出生,就一直跟着我。父母亲说是隔代遗传,据说我早早过世的祖母生前也是重度的气喘病患者。
因为有这个病,我从有记忆开始就经常进出医院,有过脸上罩着呼吸器,在急诊室里躺了一晚还不能获准回家的经验。从小到大,学校的体育课,总有些项目会把我排除在外,像是篮球或者田径。美术课遇到沙画,或者石膏、黏土,也都没有我的份。
当我提出要一个人搬出去住的时候,经过一场小小的家庭革命,母亲非常反对。我的反抗方式是将所有的志愿都填到离家很远的学校,非要住到宿舍去不可,逼得父母亲心不甘情不愿地点头同意。我之所以宁愿多付租金也要搬出学校宿舍,或者选了会西晒的房间,也是为着同样的理由──尽量减少感冒的次数跟机会。
对。没错。我身上是有病。一个难以根治,缠我缠了二十年,而且还会继续跟着我的病。
但这不构成我必须被同情的理由。
小时候父母亲会告诉老师说我有气喘,然後老师在课堂上──特别是体育课──就会特别注意我,而小孩子对於「特别」是很敏感的,因此被嘲笑、被欺负、或者是被当成异类看待,我都经历过。同学的父母亲会在我背後窃窃私语说「好可怜」。
长大之後,我就不想把气喘的事情告诉别人。我受够了异样的眼光和特殊待遇。
然而艾理善──艾理善──……
我知道他不是故意的。从他方才露出的惊愕表情,我就看得出来他并不是刻意想要逼我说出那样的答案。正确地说,我的反应完全在他的意料之外。
假如我对艾理善的判断没错,那麽他就真的只是如他自己所说,觉得我小伤小病不断,会在意,想要问清楚。
但我不想要那样。
国中、高中的时候,有些朋友在偶然间得知我的病状,之後他们对我的态度就变了,有的人会用像是对陶瓷人偶的眼神看我。
我不希望艾理善也是他们其中的一人。
穿过人群的步伐速度渐渐慢下来,天色也变得很暗了,手机掏出来一看,已经过了八点钟。
刚刚像逃跑一样大步走,不觉得冷,反而身上出汗;现在给风一吹,下午出门时披的衬衫似乎有点不够。
要是感冒可就糟了……
喉咙紧缩,反射性地一阵猛咳,力道强得令我停下来,蹲在路边,也无力在意别人都盯着我看这件事。
魏希陵,不要紧张,没事的,放轻松……
胸口彷佛被人大力揪住一般,不管我怎麽试图深呼吸都没用,反而听见「呼啦呼啦」的声音。
可恶。
下午出门时根本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我身上可也什麽都没有……
熟悉的药味跟着新鲜的空气一道充满鼻腔。
试着呼吸几口,也没有紧绷或者气闷的感觉。
身体似乎还想睡,脑袋却不允许,一直处在被什麽事情拖回现实的状态。
是什麽事情呢……
对了!为什麽我还在医院?
我不是跟艾理善一起离开急诊室了?还在外头吵了一架?
难道我在作梦?
眼皮听了大脑的命令乖乖往上掀,现出的是数小时前才见过的灰白色天花板。
急诊室?
所以我刚刚真的只是作梦?
「护士小姐,他醒了。」
一个苍老的声音从我的右边响起,接着是两张脸出现在正上方。两张脸都有些面善,其中一个是急诊室呼吸科的护理师,另一个却是白爷爷。
「咦?」
为什麽白爷爷会在我旁边?
反射性地要坐起来,被两双手按回枕头上,护理师还狠狠瞪我一眼。
「魏希陵小弟弟,你给我乖乖的!」
惨了,要被骂了!
「你知道今天气温是几度吗?还有空气品质是紫爆你晓得吗?竟然还有胆子给我外面只穿件衬衫就跑出来,发作算你活该!要不是这位老先生把你带来,我告诉你你搞不好就要死在路边了!今天晚上你给我乖乖躺在这里,呼吸稳定了才准走!」
身为一位病人,我只有乖乖听话的份。
不过,该在意的事情我还是很在意。
「白爷爷,您怎麽会在这里?还有,为什麽护理师会说是您把我带来的?」
「我替夕宙办好住院手续,回家去拿点东西,正好看到你倒在路边。」
「这麽说他……」
「夕宙有脑震荡,到现在都还没恢复意识。医生要他住院。」
白爷爷的表情看起来相当哀伤,我望着他的脸,却不知道该怎麽搭话。反倒是白爷爷顿了一顿,对我摇头:「这又不是你的错,不用太在意。对了,早先你说,是你发现夕宙的?」
我把下午我下楼买东西,发现人群围观之後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白爷爷听了只是点头。
「原来如此。苦了夕宙那孩子。」
「咦?」
「没什麽。」
白爷爷显然没有要跟我详细解释的意思,但反正他也没有那个必要非得跟我解释什麽不可,我也就保持安静。有一个医院的职员走近我们,喊了一声「白先生」。
「我是。」
「您的孙子已经移入病房了,您要一起过来吧?」
「好的。」
白爷爷说着站起身,视线却还停留在我身上。
「对了,孩子,我方才没问到你的名字。」
「我叫魏希陵。」
白爷爷微笑了:「这名字很好听。」
「谢谢。」
我有些不好意思,不敢直视白爷爷的眼睛,总觉得他的视线别有深意,所以他临走前那句话,我也没有听懂:
「你的朋友直觉还满灵的,但他白担心了,因为不是你。但没关系,这样也好,你应该已经找到对的人了。」
我在医院里躺了一天一夜,到第三天中午才终於获准出院回家。
我的窝一如以往,出门时还开着的笔电因为没电已经进了休眠模式;陪我一起住院的手机也没电了,因此我没看到未接来电跟未读的讯息。
未接来电当中有三通是来自依俐学姐的,我回电话,被骂了一顿。
另外有五通是郭卫打的,我回LINE讯息,被抱怨「魏希陵先生,你果然有够难找」,但他找我的主要原因是要约吃饭,我猜想他是想找个人谈谈最新的追求纪苓苓战略。
还有很多条讯息,是艾理善传的。
头一两条都很简单,像是『接电话』之类的;後面几条则长很多,其中的一条写的是
『小陵,我打电话你都没接,是不是现在不想跟我讲话?
很抱歉,我不是想要揭你的秘密或者要惹你生气,但我说的是实话,我实在太常听到你咳嗽了,次数多到我每次都很想拖你去保健中心。还有,那次你从楼梯上摔下来,我真的要说我被你吓得很惨,後来还一直在想假如我当时没有经过那边,你会怎麽样。
如果你还愿意相信,我真的没有同情你的意思,我只是担心你,不想要你出事。』
後面的几条则是越来越紧张的
『今天怎麽回事?你朋友到处找你,甚至问到我这里来。』
『我去你系馆也没人看到你,上哪去了?』
『按你家门铃也没人应,你不会是生我的气生到把自己关起来吧?』
在这几条讯息之後,有大概二十通左右的未接来电。
我回了电话。
被艾理善狠狠骂了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