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神武营多数将士皆以睡下,仅留少数哨兵守卫。
但对某人而言,白昼黑夜,已不在她担心注意的范畴内。
又是一日未进食。
大煌士兵所能做的,便是从她齿间灌进些许清水,其余米汤都给她吐了出来;白丽铁了心不让自己成了己军软肋,既是贵族,要死也得死得有尊严!
不过,毕竟是从未这般受饿,加诸天气冷寒,她是瑟瑟发抖,又头晕目眩,往昔能挥舞长戟、驭马杀敌的良将,只剩下一口气。
忽地,帐外几声兵刃互击,守在门外的卫士一一遭到撂倒!她睁开眼,在瞧见眼前来者,她又惊又喜,不敢置信的道:「你……还活着?」
眼前的大汉不正是与她一同迎击抗敌的副将,杜松?
「终於找着您了!」男人说着她熟悉的族语,笑容里带着欣慰,带血的刀轻轻晃动,不眨眼,綑绑着她的粗绳便给他斩断。虽重拾自由,毕竟身子孱弱,他赶忙伸手来扶,避免她扑地跪倒。
「现在……什麽情况?」嗅着了一点逃脱机会,白丽却没立刻给欣喜冲昏了头,戒慎反问:「这里乃敌营深处,岂由你……来去自如?」
「我也是给他们绑来的!他要拿您当人质,我这回一时得了空,抢了刀,杀了几个小卒,好容易寻着将军!」杜松拍拍身上的大煌军服,「今日他们发动夜袭,抽走大半人马,戒备松弛,正是咱们出逃的好机会!」
「咱们要去哪?」
「当然先撤回秀山郡城,再行谋划!」
白丽给他搀着,原想问他哪来的人、哪来的兵马,出了帐,但见偌大的神武营几无声响,立於帐外的篝火寥寥可数,星子都要能与火光争辉。
「一时找不着将军您的战甲,这袍子先给您披上;咱偷了几匹军马,与几个绑来的同袍护送你一齐回去!」举目所见,那些个弟兄全都换上大煌军袍,个个低头戒备,手持兵器,白丽隐隐觉察了一丝异样,然则事态紧急,又体弱气虚,只得给杜松拉着赶路。
上马之前,她接过水囊,咕嘟咕嘟的喝了大半袋,回头见身後跟了约莫十几人的队伍,不由心头一紧;当初於大煌军交战南溪河畔,一万名西南将士的壮盛军容已不复见。
只剩下零星几人,苟延残喘。
包括自己在内!
紧握缰绳,悲愤交织的心情涌上心头,誓言雪耻的白丽再无退路,十余骑人马於神武营深处扬蹄而来,手持长戟的他们沿路砍杀几名大煌士卒,稍稍掩平了恨意;待耳边传来敌袭的号角声响,他们已将大营抛在脑後。
「将军好身手!」
面对杜松的赞赏,白丽仅是虚弱一笑,打从遭绑以来,她绝食多日,能提长戟杀敌仅凭满腔热血,此番增添消耗,已是油尽灯枯;若是换成平常的她,肯定要为方才营里的戒备松弛而起疑,只是此刻的她无法细想,将一切当作是杜松策画安排才得顺利出逃。
自神武营出逃後北行二十余里,依方位估计,秀山郡城就在眼前;白丽跟着杜松等人一路夜奔,至此早已是又冷又累,疲惫不堪。
「禀将军!前面有火光!」
白丽抹着眼,想藉旌旗辨认此伍身分,耳边却听杜松仰头大笑,「是方将军的部下!是咱们的人!」他转向她喜道:「将军!咱们有救了!」於是不疑有他,十余骑迎向火光处。
正值西南军与大煌交战之际,饶是这郡城外郭,亦有大批将士来回巡视;眼前营伍约百余人,见着熟悉的白犀甲,白丽不禁眼眶泛泪。杜松像是等不及了,喊着族话靠近几步,那队营伍也发现了他们,全军悄无声息地向她们进发。
白丽心头虽喜,却也清楚这样接触是危险的,两军交战,她们身着敌营军袍,又无旌旗,但凭一口族话,能取信对方几分?
对方与杜松交谈几句,像是信了,营伍缓慢迫近;杜松折返,白丽把他的笑容看在眼底,还不及庆贺,忽地一声裂帛弦响,兵箭射穿杜松的脑门!
那大汉粗犷的笑脸给血沫遮掩,也激化了双方的情绪!
「他们杀了杜将军!」
即使白丽饿得头昏眼花,也能瞧清百余人那对着她们的成排弓矢。他们敢情是不信?否则又怎会如此心狠的射杀杜松?身边的将士呼喊求饶,掉头逃跑者亦有之,可箭比马快,相较於她们势单力薄,对方数倍於己,断无生路可言。
想不到……她白丽撑着最後一口气,苦心为己军着想,最後却是要死在自家人手里!
意识到这个事实的她,错愕地瞪大双眼,肩窝瞬间吃上一箭,向後仰跌坠地——
***
如聿琤所言,那日姊妹赏玩过即将落成的毓慈宫後,隔两日,姊妹俩便是在文武百官与皇帝、皇后面前受封。
「封长女皇甫聿琤为太子,次女皇甫聿珏为云阳公主,钦此!」
「谢陛下恩宠!」聿珏依样画葫芦般的照着聿琤的动作俯伏跪拜,聿琤从太监手中接下圣旨;紧接着左右侧近端着金冠、绣袍等物,要来替她们姊妹穿戴。
「臣等叩见太子殿下、云阳公主!」
朝臣祝贺的声响贯彻整座凤藻宫,也喊得聿珏有些头昏眼花;眼角余光处,只见立於身边的聿琤一手持圣旨,志得意满的模样,彷佛已是综观天下。这是她日夜盼望的一刻,唇畔笑容灿烂,掺杂了得偿夙愿、苦尽甘来的意味。
「大姊……」
姊妹俩肩并着肩,聿琤听见她的细碎呼唤,分神望她一眼,素白凤袍下的手抓住聿珏握了握。这亲厚小举动没逃过端坐堂前的皇后眼底,不禁眼眶一热。
方领受将印的谷烨卿亦在武将行列之末;聿珏一时没找着他的位置,但可以想见他是把她的风光模样尽收眼底了。
可惜这一刻无法给湘君也瞧瞧。给聿琤握着,隐隐生出些许踏实感的聿珏,仍是带了些遗憾似的轻叹。
回到翠华斋,熟悉的景象也已经稍稍改变了。
打从前日起,她惯用的什物已是一点一滴的往端硕宫那儿搬去,除了眠床、桌案等重物外,其余细软大多已经搬空。
知更、画眉挽着手来见,除了夸她袍子与金冠好看之外,对於将要离开这住了几年的地方,不舍之情全写在脸上。
湘君回来时她已坐在厅堂里好一会儿,「你到那儿去了?教我好等!」
「提着您的海东青往端硕宫去了。」那小鹰除了聿珏这主人外,次一等的,就要属时常与牠相见的湘君;其余人欲提那鸟笼,怕是要给牠的喙啄个鲜血淋漓的。
她像只急於展示羽彩的鸟儿般跑到湘君跟前,摊手转了一圈。「好不好看?这袍子好精致!不下我那件朱紫牡丹。是说……这冠真个是沉了些,戴久了脖子都要扭折了!」她嘟着嘴,抬手来扶。
冠上的旒原本条条分明,给她这般甩弄,已是交缠打结。湘君掩着嘴笑,托住她肩头劝阻道:「好看!当然是好看的!不过,容湘君提点;如今您可是堂堂云阳公主了,切莫失了仪态。」
聿珏觑着她笑脸,心底欢喜,乖乖任由她解去。「你就不知道我第一次随父皇、大姊上早朝……大姊接下圣旨的时候,咱们俩先是套袍子又戴冠冕的,底下的文武百官呀,噗噗噗的全都跪倒了,高喊『叩见太子殿下、云阳公主』时,那真是一整个壮观!真想给你当面瞧……」
湘君一面解,一面给她整妥衣袍,又听她说那册封的过程,说到兴头上,笑容稍敛了几分;眼前那张粉唇兀自喳呼个没完,她捧起玉颊,趁二人独处时给了记薄吻。
泠泠嫩嗓倏地止了,这吻来不深,退开互望时却别有番滋味萦绕心头,彼此盈盈柔望,尽在不言中。
「你,这样……好像有点,放肆?」芙颜微嫣,聿珏心底甜滋滋的,说起话来有些磕巴。尽管知更画眉迳自收了细软往端硕宫去,到底还有个柳莳松在,两人又位处厅堂,毫无遮掩,确实甚为大胆。
「不成麽?你不喜欢?」
「也、也不是……」
湘君来牵她双手,「既然不是,那便是喜欢了;你说我放肆倒新鲜!通常这二字,不都是用在你身上的?」
「可你平常只有私底下才对我这样;而且你都说是我放肆,表示只得我亲你!」
「哟?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终究是对还待在里头的柳莳松有些忌惮,聿珏扯了扯她的手,主仆俩行至前庭,「忽然觉得光阴过得顶快,才说要及笄,叨念大半年,就这样受封了!」
「是呀,我也就这样跟在你身边……」半年过去了。湘君语调渐轻,落了几步,凝视着她的背影。
从恩人,成了主子,又从主子,成了密不可宣的爱人……
她不禁要想,在往後……尤其是今晚过後,她们之间的关系,究竟还能怎般变化?
「母后家宴就排在今晚!」聿珏语带兴奋,环顾左右不见湘君,皱着眉回头,发现湘君望着她,可那双柳叶似的眸子不见欣喜,反而……带了点伤感?「怎麽啦?」
湘君摇摇头,勉强笑道:「没事!只是莫名有点儿舍不得……」
「我明白!我也舍不得这儿!虽说端硕宫地方比这儿大,到底翠华斋还是住惯了,要给海东青放飞方便,寻母后、大姊也都是……」
不!聿珏不明白她所指为何……也罢!她不言说,任凭聿珏揣测。
可两人毕竟在一块儿久了,聿珏隐隐察觉了异状,敛起笑容,「嗳!你不对劲儿。」
「哪里不对?」
「从你,无缘无故……亲我开始!」聿珏面颊羞红,噘起唇来,「你平常不会这样;常言道……女人心海底针!虽然咱俩都是姑娘,可你总似乎藏着比咱更多事。」
「毕竟咱们年纪是有些差别。」湘君轻笑一声,「我烦恼的,除了家里之外,可多是你的事儿。」
「例如什麽?」
「多得很……你的安危呀!该怎生伺候着你呀,处理你给咱惹出来的难题呀!还有……」
聿珏一脸兴致盎然,牵起她的手来,「嗯、嗯!还有呢?怎不说了?」
湘君微抿着嘴,故意侧过身道:「还有很多很多!全给你说了多没意思?」
「使什麽性子呀?」聿珏使劲欲扯,不料斋院大门那头,却是站着柳莳松;她微楞,身旁的湘君已是敛去打闹神色,她们牵系着的手这才松开,竟显得欲盖弥彰了。
不知这太监站在这儿多久了?又看见了多少?
柳莳松双手交叠,行了个礼後对着两人说:「请殿下整妥衣冠,早点儿到娘娘那儿去才好。」
「嗯,明白。」聿珏揪着袍带,仰起脸面走向大门。「湘君,来替本宫更衣。」
人前人後,两人的主仆与情人间的关系一向黑白分明;湘君低头敛眉,轻应了一声「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