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尋光逐影 — Chapter 08-尋光逐影(1)

Chapter08-寻光逐影

我们在影像之间捕猎彼此落入镜头的光线,每一份定格,都是份逝去。

但能拥有的,也就只有那些终将在镜头下死去的光。

(01)

走廊上很安静,不如某些楼层偶尔会传出小孩的喧闹。

这一层楼住的都是精神病患者,虽然说「精神病」或许对他们不甚尊重,但那却也不可否认的是众人对於他们最大程度的理解。

鞋面敲打在医院地面的声音,与那两年听过数次的电梯开关声、脚步声重叠在一起。

上次来到这里是什麽时候呢?范彤欲回忆起那段时光才发觉记忆早已模糊,但明明距离她离开台湾也只过两年,再踏入这块土地的刹那,所有事物却都陌生。

无论是两年之前,或是两年之後,这个楼层都是她明明想踏入却也每每惧於踏入的地方。

害怕失望、害怕受伤;期待希望、期待情况有所改变。

「不过大叔,你後来腿伤好了之後,有再回去洵光摄影当社师吗?」

当初谢侑翔之所以会中途离开,正是因为受伤过於不便的关系。

谢侑翔摇了摇头,「後来忙了也就没想回去了,也不晓得後来那里变成什麽样子。」

或许他们都不敢面对那段过往,只是逃避的方式跟程度不同。最撕心的是谢侑豪几乎每次都拒他们於门外。就好像他们正是他逃脱不开噩梦的根源,所以必须远离。

因为每次他们都只敢等到他睡着,或者是刚好碰到他睡着的时候才敢偷偷进去看他一眼,所以他们不晓得这段没有「朋友」,而是医生护士们围绕在他身边的时光,他到底做过什麽梦、想过什麽事、挣扎过什麽,甚至是,他是否会想念他们?

在还来不及弄清楚自己心意时,范彤就失去了他;在还来不及消除那些隔阂时,谢侑翔就错过了机会。

「来看侑豪的?啊……你也好久不见了呢。」前一个问句是对谢侑翔说的,後者则是针对许久未踏入这里的范彤讲的。

朝护士点点头,范彤道:「去国外念书,所以才那麽久都没有来。」

不只是念书,也是沉淀,望着熟悉又陌生的环境,沉淀下在台湾得到的各种繁杂。

「我也好几个月没来了……我弟弟他最近怎麽样?」因於繁忙,谢侑翔也有一段时间没踏进这里。

「比那时候好很多,至少不再那麽依赖药让他入睡,不过我倒是偶尔会看到他一直盯着窗外不知道在想什麽。」

人们总是只能看见一个人的表象,再怎麽猜测都无法得到本人内心所想。

「那他现在醒着吗?」范彤小心翼翼地问。

「我刚刚经过的时候他又在看窗子,估计你们等会进去也会是。老实说我也曾试着从他那边看看是能看到什麽东西……窗户是铁窗呢,看过去几乎什麽都没有,大概就只能勉强看到有树跟蓝天吧。」护士说着,脸上表情很是困惑。

「你有跟他说过我出国吗?」两人向护士道谢後,往病房走去的短暂路途上,范彤问道。

范彤後来又向护士问了谢侑豪开始有那个奇怪行为的时间点,虽然疑惑於范彤问的问题,但护士还是尽她所能的给了回覆。虽然很不确定,但约莫能推敲跟范彤飞往美国的时间点差不多。

「你问我这个问题干嘛?」谢侑翔不明所以。

「或许你以为他没听到,但或许某些时候他其实有听见也说不定。」或许你以为他睡了,但他其实醒着。

很多人以为所谓的精神病患者就是要无时无刻都不正常,但事实上有很多都是在特定时候,他们的情绪会陷入异常──或许是极度低潮、或许是亢奋,或许……

人们从来就不应该只用一句话或一小段叙述来形容一个人,因为永远都不够全面。看似平稳的睡着但他也许仍旧痛苦着,又发怒崩溃之际或许他正好好的把闷得太久的情绪释放出来。

「虽然应该是我多想了,但我多希望他看着窗外,是在想念我。」很小声的声音散开,听来有些心酸。

谢侑翔忽地想起当他接到来自范彤的电话时,她压抑着情绪的略低嗓音,以及稍早之前他看见她时,她泫然地朝他说──

『我还是很想他啊,到已经没有救的地步了。』

『每次看到你,都还是会误以为你是他。』

想念不是他第一次从范彤嘴里听见,可後面那句坦白却让他心颤了颤。

即使明白在旁人眼里他们兄弟俩很相像,可从范彤嘴里听见她总是把自己误认为那个人,却莫名不是滋味。

无论过了多久,无论他的心境是否转变,从一开始他其实就很明白,在那两人之间,没有任何人能插足的余地。

所以他总是什麽都不说。

门推开,谢侑豪正侧背着他们望向不远处的窗外。

「谢侑豪?」范彤很轻很轻的唤,深怕太过大声会惊吓到他。

坐在床上的人静止的身躯动了动,最末转了过来,依旧深黑的眸望着他们,不发一语。

范彤伸手指了指自己,像小时候小孩们彼此介绍那样,「我是范彤。」

谢侑翔依样画葫芦地说:「我是谢侑翔。」

「范彤……」他喃喃地重复了范彤的名字,下一秒伸出一只手,像是要握手。

「你还记得我吗,谢侑豪。」范彤轻轻握住了他显瘦的手,感觉那睽违许久的温度,虽然微凉,却依旧令她安心。

她还记得去参观谢侑翔的工作室那天,回程的路上,她着急得不得了,却因为那人手心的温度跟拥抱的温暖而平静下来。

谢侑豪朝她微笑,难得地不复杂也不忧伤,就只是很淡很淡的一抹笑。

「我很想你。」很想念身为光的你。

她一诧,可谢侑豪的笑跟嗓音都无比坚定,并不是幻觉。

如果是以前的谢侑豪,他不可能那麽直白的跟她这样坦白,从来都是范彤在猜他到底在想什麽。

「那时候我听到说,你要飞回去故乡……我才知道原来你原本不住在这里……虽然很想告诉你不要走,可是想一想……又没有任何要你不要走的理由。」他边说边陷入沉思,好像话是对着自己说的,而不是对着范彤讲。

「明明不希望想到那一天的事,可是脑袋总是会自己播那一天看到的东西,那时候很想要任何人都不要在。很想要把脑袋关起来,不要再播那些东西给我看。很想大叫,很想哭,很多很多的感觉,我说不清楚那些是什麽。」

不知道为什麽就是想说很多很多的话,犹如现在不说出口就再也没有机会。

但与其说是说话,更算是他自己一个人在自言自语,只是旁边有人在听。

「摄影社後来怎麽样了呢……後来……其实我常常没想过後来,只想着想要从这里出去,可是当我以为我能出去的时候,他们又回来我的脑袋瓜里。我很想出去跟之前一样看看光,就只是想看看光。」

他们,指的是讨厌的回忆,也指让他不安的情绪。

断断续续、甚至有些没有逻辑的话全都是他想说的,虽然只是一股脑儿的全丢出来,但他觉得这样很好。

难得可以说如此多的话,难得他想说这麽多的话……难得,他不需要望着窗子想着想对范彤说的话、想对谢侑翔说的话……等等。

──『你是我捕捉的第一抹光芒。』

光就在这里呢。

「谢侑豪,你不是说过,我是你捕捉到的光芒吗?」声音颤抖着,但范彤仍一字一字咬得极清晰,「没能好好照亮你,对──」

对不起三个字被一只食指堵在嘴边,范彤看见谢侑豪依旧对自己笑着,温柔得不像那个人所拥有。

「过了好久好久……做了好多次恶梦,好多次吓得醒了又睡、又醒……好久好久之後,我又看到你了,范彤,是范彤。」

像孩子一样他缓而用力地重复了范彤的名字,眉眼间带着喜悦。

「找了很久很久,我又找到你了。」找到光。

曾在课堂上听过李清照的那麽一阙词,明明说的心境和时节都不甚相同,她却在听见他说的「找了很久很久」时,猛地想起。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

许是他们一直都在寻寻觅觅间找寻那失落的时光与灿芒,原以为就只能不断坠落、只能放任心持续空落──但原来在忽暖忽寒之间,忽跌入深阒与逃避之间,他还是找到她,她还是被纳入他深邃之下。

而原来他一直都追逐着她的身影。

望着他,范彤却一句话都再说不出,忍不住泪又要泛滥,她想起谢侑翔曾说要自己别在他面前哭。

所以她拚了命忍住。上次是,这次亦同。

「范彤……我能抱抱你吗?」小声地他说,眸色灿灿。

她点点头。

熟悉的温度跟味道沁入,谢侑豪闭上眼,莫名想哭。

宛如这个拥抱是最後。

「倒是哥啊,也好久没听到你的声音了。」蓦地他说,在谢侑翔不知何时退开又进房时朝他道。

他几乎没喊过谢侑翔哥哥。

「……你这不是听见了?也才几个月没听到不是吗?」哑着嗓音他勾起笑朝面前那人说道,莫名地他觉得谢侑豪陌生,却也觉得那才是他原该有的样子。

太沧桑复杂不应该是他,而该是自己所有;悲伤难过而成熟不应该是他有的样子,而应该是大他许多的他。

「其实常常我都有听到哥在跟我说话呢……还有啊,我也想抱抱……你。」

恐惧什麽时候远走的,他不知道,也不希望它又回来。只晓得此时此刻,那些在这段时光里折磨他的负面情绪,与莫名看到跟镜头或者是蓝色相关的事物就会拚命想逃、想驱逐那些种种的崩溃,一瞬间离开他身上。

三个人的相互拥抱很温暖,而他希望时光就这麽静止……就好像快门按下,定格住此时的他们。可偏偏同时间他明了,这些种种终将逝去。

如果那些痛苦和难耐也终将逝去该多好,那些折磨就只活在那令他失去所有理智的刹那,就只活在那带着恶意按下快门的刹那,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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